正文

恩娘(1)

陸犯焉識 作者:嚴歌苓


離我祖父的監(jiān)號大約兩千五百公里的上海,有一條綠樹蔭翳的康腦脫路,在1925年,它是上海最綠的街道之一。綠色深處,是被后來的21世紀的中國人叫做疊拼或連體別墅的乳黃色三層樓。從街的一頭走來一個十八歲的青年,六月初漚人的悶熱里,他還把黑色斜紋呢學(xué)生裝穿得一本正經(jīng),直立的領(lǐng)子里一根汗津津的脖子。他跟迎面過來的三輪車夫打了個招呼,說:“送冰呀?”回答說:“大少爺學(xué)堂里回來了?”六月起,二十三弄四號的陸家每天要送一次冰,冰塊被放進半人高的木制冰箱里,鎮(zhèn)著剛上市的楊梅和荔枝,鎮(zhèn)著陸家太太吃不夠的魚凍,還有給陸家小少爺開胃口的酸梅湯。

陸家太太是我的太祖母。太祖母是填房,嫁給太祖父八個月就開始了她豐衣足食、清凈安閑的守寡日子。太祖母馮儀芳很會哭,哭起來傭人們都吃不消,都陪她擤鼻子。哪怕給她欺負很慘,背后想喂她老鼠藥的傭人,也抵不住她眼淚的傳染性。她哭是不出聲的,眼睛鼻頭也不會紅得可憎;她直直地坐在那兒,眼眶里像是有兩把斷了線的透明珠子,掉下來不是一顆顆的,是成串地掉,又急又快,一眨眼把面前的八仙桌面就落滿了。馮儀芳丈夫死的時候,婆婆還在世,婆婆要把寡婦兒媳退回娘家去。婆婆也是讀書人,卻信了書外的話:填房過來八個月,她好端端的男人就走了。但婆婆的話卻都是理:儀芳別讓我們拖累了你,回去還是尋得著好人家的。儀芳啊,家里沒有進項了,傭人也要辭了,不敢留下你給孩子們當娘姨。誰都知道,給退回去的寡婦嫁不到好人家的。誰都明白陸家刮刮鍋底,也撐得死兩三代人。

那是馮儀芳第一次亮出她的哭功夫。她當時在八仙桌上畫扇子,絹綢上的牡丹都給她淚水沖得落花流水。婆婆揉揉眼睛,顫巍巍走了。傭人們紅著鼻頭,無聲息地進出。大小兩個繼子站在她兩側(cè),滿臉給眼淚爬得發(fā)癢。他們從來沒見過誰哭得這么好,這么不帶有一切女人哭泣的必然丑陋。陸焉識十四歲,側(cè)面看年輕繼母怎樣眼淚落得像珠寶。

送她回吳淞路娘家的車備好了,她走到丈夫的靈堂里,不哭了。她安靜地用手掌抹了抹遺像框子上的浮灰,擺了擺供果,往花瓶里添了點水。這時繼子陸焉識進來,叫了一聲吳淞人慣叫的“恩娘”。馮儀芳的哭終于奏效了。長繼子焉識很少對她的名分認賬,只是在她剛嫁進陸家時叫過一聲,看父親的面子叫的,以后他能不叫就不叫,甚至能不碰見她就不碰見她。靈堂里叫了這一聲“恩娘”,馮儀芳知道,轉(zhuǎn)機來了。十四歲的焉識說,他絕不會讓人把恩娘退回娘家;他已經(jīng)大了,不久就是陸家當家的男人,該他來賺鈔票養(yǎng)活恩娘了。他又說,恩奶那里由他去說;他會說服恩奶的。十四歲的當家人沒有繼續(xù)婆婆媽媽,轉(zhuǎn)身走開,去院子里吩咐送車夫,把車子?;剀嚪?,恩娘不走了。什么時候走呢?不走了,什么時候也不走了。

陸焉識在1925年6月初的下午走進自己家大門的時候,恩娘馮儀芳已經(jīng)是另一個年輕婦人,嗓門響亮,面頰潮紅,一口氣可以吃半打梭子蟹。她在一家女子學(xué)堂代課,教手工和算學(xué),掙那一點薪水不重要,主要是給陸家親戚看看,她可沒有啃陸家老底子;她眼下是陸家?guī)нM項進門的人。她的薪水還有一個去處,就是給焉識添一件嘎比丁長衫,或者一條派立絲西裝褲,或者悄悄塞幾文在他夜里脫下的外衣口袋里,隨他去大手大腳。焉識可以把學(xué)費都大手大腳地花掉。一個姓王的近視同學(xué)整天擠眉弄眼地看黑板,焉識為他痛苦,裝在他口袋里的學(xué)費就裝不住了,被他大手大腳花在西摩路的猶太人店鋪里,給這個王姓同學(xué)配了副眼鏡。世界上人人知道錢好,只有焉識不知道,這點讓恩娘分外疼愛。讓恩娘疼愛不夠,又找來自己嫡親的侄女一起疼愛。所以十八歲的陸焉識在1925年6月初的下午跨進客廳時,看到的不止一個恩娘,還有一個小恩娘——長著恩娘的細長鼻子,細白面皮,裙子下露出跟恩娘一模一樣的解放腳,穿著跟恩娘一模一樣的黑色仕女皮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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