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隊長說:“讓他拽,老反革命!”他對馬吆喝一聲“駕!”
謝隊長犯的是強(qiáng)奸罪,刑期是七年。其他“加工隊員”的刑期最長的也不過十年。因此他們在老幾這樣的重大政治犯人面前優(yōu)越感十足。老幾是敵人,而犯了罪的人民群眾還是人民群眾;壞的人民跟好的敵人不一個性質(zhì),壞的人民壞到哪里也不是敵人。他們在人民的范疇里可以有很大空間去壞。
馬現(xiàn)在拉的人形爬犁重了些,老幾的一百斤體重加了進(jìn)去。老幾給拽倒,漸漸成了側(cè)身躺臥,頭臉朝著馬跑的方向,比梁葫蘆主動得多。假如老幾給拖死,人們會在他的再生棉大棉襖自縫內(nèi)袋里發(fā)現(xiàn)歐米茄。人們會對老幾刮目相看:看不出來啊,老賊一個呢!
偽連長此時喊了:“行了啊,老幾六十歲的人了!”
謝隊長:“管你媽賣×去!”
偽連長的身姿頓時一直,像是從被迫的長期彎曲中彈直的,人們都從這身姿的變化中看到了“時候到了”。他苦命的老娘誰也不惹,卻被這個強(qiáng)奸犯拿話強(qiáng)奸了。他彈直身體,沖到最前沿,只差一尺半就撞在謝隊長身上,被謝隊長的一個嘍啰拉住。人們跟著戲臺移動,十天半月一次的犯人斗毆馬上要上演。今天大家很有福,流血傷痛降臨在他人頭上,別人的災(zāi)難就是自己的福。
偽連長隔著那個加工隊員跟謝隊長動武。馬失去了指揮,沖上了干渠的堤頂,在觀眾席里沖撞起來。人們?yōu)蹉筱蟮囟汩W,馬減了速,一個犯人上去抓住韁繩。
老幾抬起上半身,看見自己一側(cè)褲腿磨出無數(shù)洞眼,灰白的再生棉絮從里面發(fā)出一片花苞來。再把身體抬高些,看見梁葫蘆還是閉著眼,仰面躺在血涂出的粗大筆畫里。小兇犯臉上又黑又厚的污垢在天光里看,是一層結(jié)實的甲,蒼白透出來便成了瓦灰色。兩個解放軍已經(jīng)往這邊來了,又是吹哨,又是上彈夾,大敵當(dāng)前地從東南西南沖鋒過來。但他們不肯太靠近,靠近子彈就沒優(yōu)勢了。他們穿得太厚,像棉花做的熊,大喊子彈不長眼睛,再不回去干活,打著誰算誰。
獄油子們都知道,解放軍從喊話到開槍還得有一陣子。于是謝隊長抓緊時間繼續(xù)“加工”梁葫蘆。他此刻繞過了偽連長,拿腳在梁葫蘆身上跺。
老幾用半死的聲音結(jié)巴著,叫謝隊長別踢了,還不省省勁,這孩子差不多也咽氣了。
解放軍給謝隊長剩的時間不多。喊話跟開槍的間隔也就一分鐘。所以謝隊長連斥罵老幾的工夫都不想浪費(fèi),一門心思地踹梁葫蘆。往肚子上、腰子上、胸口上踹。好在一年多的饑荒掏空了他,腳跺在梁葫蘆身上,力量是打折扣的。
老幾打定主意,踹死梁葫蘆自己也絕不開口,招出歐米茄的去處。使勁踹吧,為梁葫蘆的寡婦母親以及她的姘頭報仇。踹死葫蘆今晚劉胡子尸首名分下的伙食可以分給大家塞塞牙縫,然后劉胡子也可以體面地被芨芨草席卷起,落到河灘薄薄的沙土之下,本本分分地做尸首了。有沒有家屬來,他也應(yīng)當(dāng)應(yīng)分該有個墳,有個磚頭做碑,以墨汁寫上大雨后就模糊的“劉國棟之墓”。梁葫蘆給踹死就沒人來摽著他老幾,讓外人把他老幾看成小兇犯的長輩。踢葫蘆關(guān)他什么事呢?踢死了他也不會把歐米茄拿出來。老幾看著強(qiáng)奸犯的腳提起、落下,提起、落下。
“我、我、我……”
老幾一邊結(jié)巴一邊奇怪,他難道真疼小兇犯?他難道想讓小兇犯活下去?就算他把歐米茄供認(rèn)了,小兇犯也未必活得了。他老幾的招供很可能是一件雞飛蛋打的事。他的結(jié)巴給他拖延了足夠的時間,容他中途變卦。謝隊長聽了老幾的一串“我”,興趣來了,提起的右腳在葫蘆的脖子上方停了停,落回去跟左腳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