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加工隊(6)

陸犯焉識 作者:嚴(yán)歌苓


老幾呆了。這種話小孩子怎么能傳遞?說不定還要來回地討價還價??蠢蠋诪殡y地干笑,小姑娘又說:“沒事!我趴在我爸耳朵上跟他講,誰都聽不見!每次都是這樣的!”

老幾在冷風(fēng)里站了一刻,對小姑娘說他下次再來,讓她爸爸好好招待大隊長吧。話講出口他意識到,沒下次了。要是再來一個晴天,山上的路怎么都能通車了,科教片也就該裝箱上路了,他還上哪兒見小女兒丹玨去?他都不曉得小女兒長成大女兒是什么樣,也無法驗證婉喻的模樣是否長在了她的模樣里。他又把鄧家二丫頭叫回來,掏出了包了手帕的歐米茄。那是梁葫蘆的半塊頭皮換來的歐米茄。老幾看著小姑娘跑回去傳話了。不久她跑回來,告訴老犯人,她爸爸批準(zhǔn)他去場部禮堂看電影。

“我爸爸對著我耳朵說的!”小姑娘邀功地說。盯著老犯人渾身打量,希望能盯出一個糖果什么的。

老幾給孩子盯得滿心愧疚。他沒辦法,他有好幾年沒見過糖果了。

“我爸還說,你不能跟別人講是他批準(zhǔn)的。”

他問小姑娘她爸還有別的話沒有,她想了想又說:“他還說你在早晨五點之前要回來,不然他就報警。然后他就不管了?!?/p>

老幾往監(jiān)獄走的時候成了個年輕人,戴鐐的腳在凍得起殼的雪地上破冰前進(jìn),步伐崩脆。他沒想到事情會這么順,一瓶牙疼粉沒有破費出去。

但走了沒多遠(yuǎn)老幾走不動了。明天他是無法離開干活現(xiàn)場的。每天的干活地點都是當(dāng)天出工的時候宣布。有時甚至不宣布,去哪里干活,反正用不著征求犯人的意見。鄧指是什么意思?是要他老幾自己接著行賄,買通了一段路,接著去買通下一段路?犯人里流傳著一個暗藏財富的老幾,所以干部們想象的老幾比老幾本身要闊許多。到頭來老幾的牙疼粉是省不下的。

夜間下了大雪。老幾覺得自己是被雪片砸門簾的聲音驚醒的。那是大草漠上難遇的漂亮大雪,把黑夜下成了白晝,一道白光從草門簾下面透出來。前幾場雪跟這場雪比,只算是意思意思。

偽連長聽見老幾的鋪草響,便壓著聲音歡叫說下雪了。他的意思也是“這才叫下雪”!

讓雪下醒的不止老幾和偽連長,幾乎人人都醒了。大雪把號子里下暖了,雪越厚室內(nèi)越暖。犯人們知道,這樣的大雪意味著歇工。犯人們可以趁大雪養(yǎng)一點元氣。假如大雪一直不停,下它兩個禮拜,干部們有指望養(yǎng)一層薄膘,當(dāng)然薄得可憐。

老幾想,剛剛通車的山路又封死。封得好,把小女兒留住了。第二天一早,本來就半沉在土下的號子都被雪堵了門,沒人能進(jìn)出,一小時后,干部和解放軍在雪上打洞,把幾個號子的犯人扒拉出來,再讓那些犯人接著打洞,扒拉其他犯人。因此早點名拖延到了午后。鄧指宣布全面歇工,各個號子組織學(xué)習(xí)。犯人們懂得學(xué)習(xí)的真正意思,就是自我揭露、相互揭發(fā)。大部分犯人都懷有一個惡毒夢想:揭發(fā)別人的罪過,就是體現(xiàn)了自己的進(jìn)步,而減刑是每一份惡毒夢想的唯一誘惑。人們在這樣的大雪天都成了狗,你咬我我咬你,你我一塊咬他,只有老幾不言語。人們對老幾的語言殘疾都是諒解的。還有就是老幾的態(tài)度。那是什么都認(rèn)了的態(tài)度:命、境遇、一月十五斤口糧……一切。老幾不咬別人,所以咬他的人也就不多。咬他他也認(rèn)。老幾偽裝口吃,這是最派上用途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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