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祖父寫的隨筆和散文里,有關(guān)那個叫梁葫蘆的男孩占不少篇幅,能讀出一個無法無天的少年形象:方臉盤,刺猬頭,常年地爛嘴角,眼睛常年地感染因而眼圈鮮紅潮濕,誰被那紅艷艷的眼光盯一下會覺得被甩了一臉血,只想用水好好洗洗。梁葫蘆歲數(shù)很小就做了家里的壯勞力,所以沒有長足他該長的身高,站在那里顯得沉甸甸的,總像是要攻人下三路。梁葫蘆不承認自己有父母,因為他父親是個走村串鎮(zhèn)的木匠,每次串到他們村,就在他家鹽罐子下留一沓錢,在他母親肚子里留個孩子。按他自己的看法他更沒有母親,有的就是那個破鞋老娘們。破鞋老娘們在梁葫蘆十四歲那年又大起肚子,但此前木匠沒有回來過。一天葫蘆到了公社大食堂,要給自己和弟弟妹妹打飯。食堂的炊事員告訴他,食堂沒有白面了,剩下的白面給一家蒸了一個大白饃,他家的已經(jīng)叫他媽給領(lǐng)走了。葫蘆領(lǐng)著一群弟弟妹妹回到家,到處找不見那個白饃,衣服邊角都讓弟弟妹妹扯爛了。他是傍晚在草垛里發(fā)現(xiàn)母親和她的姘頭的。兩人分了白饃睡得跟沒事人一樣。梁葫蘆正好手上有把砍刀,于是正好一刀一個,替弟弟妹妹討還那再也討不回來的大白饃。他的砍刀剁餡一樣下去上來,一直剁到刀刃崩裂同時向刀身翻卷過去,在刀柄上剩了一條奇形怪狀的廢鐵。當天夜里,他把一對狗男女不分彼此的皮肉骨頭埋進自家后院,把那個還是胎兒的弟弟或者妹妹也一塊埋了,因此梁葫蘆的卷宗里為他記下了三條人命的血債。
梁葫蘆總有辦法弄到吃的。有時在解放軍開飯的時候溜到他們的營房,假裝跑得太急撞翻了某人端著的一大碗面條,然后在解放軍罵聲中他的下巴已經(jīng)著了地,連吸帶舔地把混了草根泥土的面條吸進嘴里。一次他撞翻一碗餃子,他居然不顧解放軍的踢打,跟解放軍要了醋澆上去,才慢慢享受起來。到了1961年冬天,解放軍只要一見到梁葫蘆遠遠地過來,就把自己的碗端得緊緊的。梁葫蘆撲了幾次空,最終急了,朝一個連長的粥里吐了口唾沫,連長只好把粥潑出去給梁葫蘆去舔。梁葫蘆知道當官的一般比大頭兵好惹:當官的罵得踢得都輕很多。
兇殘的葫蘆那雙害火眼的眼睛總是給我祖父另一種目光。他“老幾老幾”地叫著,可以把它做“姥爺、大伯”聽。他讓老幾給他講故事,老幾就給他講故事。講了法國的《基督山恩仇記》和美國的《捕鯨記》。梁葫蘆也把許多故事說給老幾聽,自己的故事,犯人的故事。他每天怎樣端著劉胡子的大茶缸子,跪在劉胡子的尸首旁邊“喂飯”,都是他告訴老幾的。他每次要確保自己跪的地方正好擋住號子里所有人的視線,那個地方在劉胡子的枕邊。梁葫蘆跪在那兒說:“還嫌燙???那老子再給你吹吹!”一勺青稞糊糊就吹自己嘴里了。
老幾去鄧指家修理歐米茄的那天早上,和他同號子的一個獄友發(fā)現(xiàn)了劉胡子的死亡。號子的氣溫很低,零下七八度左右,因此劉胡子尸首的氣味比他活著的獄友們還好一些。梁葫蘆因為被加工隊蛻掉半張頭皮,讓監(jiān)獄門診部收容去輸液、打止疼針,所以給劉胡子打飯的差事就歸了另一個獄友。這就是劉胡子的死亡終于被官方承認的時候。天天有人餓死,或者先餓成病再死,獄醫(yī)對死因的填寫基本都是“待查”,劉胡子也沒死出別的花樣,因此早上把劉胡子的尸首抬到門診部后院,讓它跟另外十來個尸首躺在一起。埋葬要在雪停了以后才能進行。假如不是犯人們搜索劉胡子物品,想搜出一個煙頭或一撮青稞粒,劉胡子真正的死亡時間就永遠被梁葫蘆瞞過去了。獄友們搜出了一小張紙,劉胡子用它寫了他一生的最后一句話:“祖國萬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