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鳳蘭睡得正香,煩道:“干什么?忙活一天,累死了?!?/p>
“你說,把大翠嫁給他,冤不冤?”
“啊呀!都到這一步了,還有什么冤不冤!只要他們兩個好,小兩口歡歡樂樂地過日子,有什么冤的?”于鳳蘭翻了個身,又想睡。
“你想想啊,我們是城里人,有戶口本,吃商品糧。他們呢?鄉(xiāng)下,農(nóng)業(yè)集體戶口,農(nóng)民!除了一片黃土,還有什么?咱和他們是兩種人啊,兩檔子!隔著一層的人怎么結(jié)親?木頭焊不到石頭上去呀!就憑這一條,我們做父母的能把個高中畢業(yè)、水靈靈的黃花閨女嫁給他們?不叫人笑掉大牙?”
于鳳蘭一下清醒了,轉(zhuǎn)過身來:“你怎么這樣?早就紅口白牙許下的親了,也訂下日子了,嫁妝彩禮、衣裳、鏡子,什么都置辦好了,連小孩尿布,我都攢了一大包了,還能退了?”
黃吉順不以為然地說:“這些都沒有什么了不起的,莫說解放了,解放前也有退婚的,就是結(jié)了婚,還可以離婚呢!再說,我們和他們,一沒有媒人說合,二沒有婚書契約,說明白了,就完了。”
“你說得輕巧,我就不同意你這么辦,莫說大翠了?!?/p>
“大翠還不得聽爹媽的?”
“聽爹媽的?哼,你看她不言不語,心里定盤星死著呢!”
“你給她講道理呀!”
“什么道理?就你這道理?說出去叫人家戳脊梁骨!”
黃吉順嗤笑一聲:“戳為兒女打算的脊梁骨,不是人!我沒見誰為兒女打算,脊梁骨給戳出窟窿來。大翠若是嫁個好人家,有勢力的大干部,看誰來戳我的脊梁骨?倒是不少賠著笑臉來巴結(jié)我的。信不信?有味就靠前,不管香臭,我們的新新居若是三節(jié)樓的大飯店,看我走在街上有誰戳我的脊梁骨?給我送笑臉還怕擠不到我眼前呢?!?/p>
“隨你怎么說,反正我不同意。人得保個名,保不住好名聲,起碼也得保個壞的名聲?!?/p>
“名聲?”黃吉順冷哼道,“肚里沒食,寒冬臘月西北風里吹著,就是流氓痞子燒了堆火,為了不凍死,也都會照樣湊過去烤烤吧?人那時怎么都不保自己名聲了?照我看,名聲就是冬天的那一把火,只要旺,就是好!”
“你盡爭歪理,反正人得有名聲?!庇邙P蘭堅持己見。
“我不跟你爭。就說他張成民吧,他若是分到政府大機關(guān),銀行,鐵路,三年五載,當上個處長局長的,還好說。他呢?吹啊叫啊,高材生??!新青年團員書記呀!不知要當個多大的干部呢!怎么樣了?咳,回老窩大柳樹,當個小學教員!他這才是現(xiàn)眼丟人呢,大翠嫁給他?一下子矮大半截子!我們也跟著他丟人!”
“我可給你說,大翠可是一心一意要跟他。他們倆是鐵了心的,再說,還有婚姻法呢!你可別把事鬧大發(fā)了。沒聽見廣播里一天到晚的唱:‘劉巧兒要自己找婆家!’你就不怕大翠也跟著學,和你打官司?鬧出那樣事來,你可就真丟人了!”
黃吉順翻眼想想,胸有成竹地說:“你先去勸勸她,穩(wěn)住她,穩(wěn)住了她,就是諸葛亮擺下了八卦陣?!?/p>
“我不勸,也勸不動。”
“閨女都聽媽的。火到豬頭爛,功到自然成。把我說的道理給她說清楚,慢慢她就明白了,去吧?!?/p>
于鳳蘭堅決地搖頭,身子又背了過去:“你不用想,我不去?!?/p>
第二天上午,大翠在案前忙,心里高興,輕哼軟唱:“樹上的鳥兒成雙對,綠水青山帶笑顏……”
于鳳蘭在洗碗筷,用胳肘拐了往籠上擺包子的黃吉順一下:“你看咱大翠喜興的!趁早忘了你昨晚那些話!”
黃吉順撇撇嘴說:“喜興?她懂什么人生?上高校,上高校,實指望他能奔個大機關(guān),好單位,飛黃騰達,我們黃家也沾上知識分子的光!結(jié)果呢,咳,和沒上一樣!教小學,大翠不是也能?盼回來個孩子王!還是農(nóng)村的?!?/p>
大翠聽到了,故意唱得更大聲了。
成民提著兩瓶二鍋頭酒和一盒糕點,繞過新新居廈下吃飯的人,走了進來。
于鳳蘭見了,親熱迎上去:“成民來了!”
“大叔,嬸,我爸媽叫我來看看你們。正都忙著呢?”
“反正我的活兒我已經(jīng)忙完了?!贝蟠溲劬Σ浑x成民,一臉幸福笑容。
黃吉順在灶臺前轉(zhuǎn)身道:“哪兒能不忙!成民你先坐。大翠,給你成民哥泡茶!”
“大叔,我也幫把手兒?”
黃吉順撩起搭在脖子上的濕毛巾擦汗,一邊隨口說著一向說慣了的話:“我這不起眼的小地方四處生輝??!”
成民瞅瞅于鳳蘭,瞅瞅大翠,靦腆地笑了:“瞧我大叔說的,我倒成了貴客了!”
于鳳蘭笑著說:“你這也沒說錯。你久沒來了嘛,自然是貴客?!?/p>
大翠抹了一遍方桌,放下茶說:“沒那么忙,你喝茶?!背脵C握住成民放在桌上的一只手,兩只手在大翠身子的掩護下,一觸難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