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急流 十—月

海邊一年 作者:(美)瓊·安德森


女性必須自己成長,獨自去發(fā)現(xiàn)生命的真正核心。

——安·林伯格(Anne Morrow Lindbergh)

 

我開始喜歡追逐光線的日子;這意味著,在天色仍暗時就要起身,駕車至漁人碼頭觀賞燦紅的日出景象。在那里,我總能發(fā)現(xiàn)其他的驚喜:人們關(guān)心地互道早安,仿佛星球們彼此頷首致意;水天之際升起第一道細窄的粉紅光芒,接著濺起另一道寬闊的刺眼橙光?,F(xiàn)在太陽鑲了一圈光環(huán),我拿起保溫瓶,啜了一口里面的咖啡,呼吸鮮脆的清晨空氣。

在鱈魚角的早晨,太陽還未大膽地露臉,云朵就已席卷而來。藍色的天空原本還明凈清澈,突然間點綴了毛茸茸的粉紅云彩,然后逐漸轉(zhuǎn)為淺紫、陰郁的灰,直到原先的景致沉寂下來,好像有人潑下一抹陰影,阻隔了光線。這部黎明的彩色電影大約會持續(xù)八分鐘之久,天空便變成了黑白影片。漁人根據(jù)這些混雜的信號對每日的行程加以調(diào)整,在準備出海前,他們會先確認天氣的微妙變化。盡管天色改變了,大海仍然保持平靜,至少在港口這里是如此,到外面沙洲那里就不一樣了。但即使如此,外出探險仍是漁人每天的例行工作。他們獨自作決定,察覺哪件事對他們最好,而哪些又該拋諸腦后。陰沉的天色不是告訴他們要浪費這一天,只是提醒他們更小心,沒有任何事是理所當然的。

我想起多年前八月的一個悶熱的下午,丈夫和我到沙洲去野餐,浪潮很迷人,陽光卻極為強烈,因此我們不停地在清涼的水中跳進跳出。最后一次沉入水中時,我們變得非常大膽,往海岸外游得更遠。起初我們并未察覺有一道急流將我們沖了開來,不管我們多努力地往彼此游去,似乎仍陷在各自的路徑里。當一波波的巨浪轟然落下,情勢已非常明顯,安全地回去是最重要的事,我們必須獨自奮力游回,或者溺斃。

當時的情形對應到我們現(xiàn)在的處境,再吻合不過了。我們已漂離航道,不管是一個人,還是兩個人,除了努力返航之外別無選擇。沒有救援,也沒有內(nèi)胎——內(nèi)在的意志力是我們存活的唯一希望。我現(xiàn)在看著漁人們輕緩、小心地操作他們的船只和浮標,好像滑雪課一樣。單單駛出海港就是一門藝術(shù),遠方大海上有狂嚎聲傳來,似乎在召喚他們。有些人單獨出海,大部分的人則選擇同行歷險,但每個人都有熟練的特長,得以讓他在共享資源和協(xié)力合作之下,贏取最大的優(yōu)勢。這種謀生技能不僅幫他獲得可觀的漁獲,也引領(lǐng)他過著一種成功的生活。

如果丈夫和我也懂得以合作的方式生活就好了!打從一開始,我就感到分享的必要。或許,我們在非洲和平工作團的生活之所以能過得很好,正是因為每一件事都得合力完成。兒子與兒媳在單車旅行時建立的互助關(guān)系,當然也比他同輩朋友們的婚姻來得更緊密些。但我們當中許多人都只以半個人走入婚姻,期待從另一個人身上尋求圓滿,幻想等在紅毯那端的人手里握著全部的答案。

一次,丈夫與我起了爭執(zhí),他脫口而出:“甜心,我們兩人合不來。”那句話讓我相當震驚,于是立即反駁,不管事情錯得多嚴重,我都加倍努力讓它變成對的。那時孩子們還小,離婚的賭注太高——我連想都不敢想會成為單親媽媽。所有的疑惑都被隱藏起來,藏在我習慣保存問題的角落;我整個人完全被婚姻關(guān)系困擾著,甚至將對它存有的種種幻想束之高閣。也許現(xiàn)在我不是為我婚姻的死去感到哀傷,而是為婚姻的幻覺。

天氣開始變冷,下起了毛毛雨。多數(shù)的船只都駛出港口,我希望自己也能和他們一起出海,清楚知道今天要完成什么事情。對于習慣群居的人來說,獨處并非容易的事。走出婚姻的門檻,就如同看到孩子需要幫助卻見死不救一樣困難。大約過了一個多月的時間,我才明白自己做了什么——以及還需要做什么。

可是每當我再次想起那天晚上的電話內(nèi)容,不禁覺得松了一口氣,甚至好似享有特權(quán),因為終于可以遠離那些長期要求我做好每件事的人,遠離責任和每日必須做的事。取而代之的,是站在這里夢想、好奇,觀看海水不斷被掏空又填滿的景致。

混雜的人群里,每個人似乎都或多或少在尋找些什么。我猜測著這些黎明朝圣者的心里都想著些什么,想象他們的生活會比我有趣得多。凡是我的生活中所欠缺的東西,這些陌生人似乎都已經(jīng)擁有,像是狂野的性、爐火旁的浪漫黃昏、完美的工作,或是能干的孩子,等等??傊?,這樣的幻想起初讓我很開心,旋即又讓我感到沮喪。我想起了往日與朋友談起的私房話,不外乎哪些女人天生熱衷性事,某個女子從來沒有性經(jīng)驗,誰穿著性感的黑色睡衣極盡撩撥丈夫之能事,誰介入了他人家庭的三角關(guān)系,誰成了被動的犧牲品,或是誰不得不忍受某個騙子或白癡之類的話題。然而,現(xiàn)在看到某些景象,心里仍會感到波動,像是附近斜倚在卡車旁的熱戀情人,彼此以毛毯裹住對方的舉動;還有身體硬朗的慢跑者,努力維持身材以迎合想必也很杰出的伴侶;以及隱匿在車里的情侶一言不發(fā),安靜共處的情形。

我剛想要克服嫉妒和被人擁抱的強烈渴望,就忍不住受到一對中年伴侶的吸引。那名男子直視著前方,面無表情,雙手插在口袋里,獨自一個人凝神冥想。他的妻子顯得有些左顧右盼,整張臉都被頭巾包住,也是孤單單地一個人。這讓我想起多年前的一個黃昏,丈夫和我悄悄躲到一間浪漫的旅館,希望能找回已然不再的熱情。我們一同享受美酒,身旁則是美好的景致。他把注意力轉(zhuǎn)到我身上,殷勤地詢問我最近閱讀和研究的情形,其實談話里隱藏著性欲的成分。我則在情欲的表面打了一層詩一般的蠟,我的瘋狂是有條理的,希望他能了解,因而可以依照某種程序來進行。但接下來卻是一陣爭吵,我聽到一個男人訴說他對性的饑渴,并且受夠了用頭腦生活的女人。我安靜下來,他則顯得面色僵硬;一道幕簾在我們中間降了下來。

如今,我得借由觀看那些和我年紀相仿的獨行女子,才能獲得某種安慰。她們的臉上展現(xiàn)出果決和堅毅,似乎沒有任何牽絆,不再因旁人的關(guān)系進退兩難。她們的步伐流露著尊嚴和自信,她們已經(jīng)釋放自己,或者正打算離開婚姻的暴風圈。一個人雖然寂寞,但面對冷漠的伴侶則痛得更深。

話雖如此,自我放縱仍會付出代價。我一手握著自由,另一手卻捧著歉疚;這份歉疚不僅是由于背棄了丈夫,也多少是因為自己隱藏了將他排除在外的想法。我不得不說服自己相信我們的共通性很少,而且曾經(jīng)努力去彌補彼此的鴻溝。兩人之間的懸殊讓我恐慌,顯然這是隱約透露出的背叛征兆。即使是現(xiàn)在,離開他仍仿佛是我難以被寬恕的罪過——發(fā)自我遲來青春期的愚蠢念頭。性格里好批評的傾向,仍繼續(xù)譴責我不該脫離常軌,我怎么能在他無法共同體驗的情形下,允許自己如此任性地放縱自己呢?

可憐的人啊!他成長在那樣的時代,男人相信妻子就是妻子,他們期望伴侶不只要照料生活里的大小事,還要表現(xiàn)出尊敬;分居對我們是不好的。直覺告訴我,除非我們回頭重拾過去的生活,否則他永遠不會停止憤恨。

我懷疑這段分居關(guān)系究竟能維持多久,而且在我復原、重生之際,還得被罪惡感窮追猛打。曾有一位朋友在晚宴時執(zhí)意地說,任何宣稱自己隨時都在戀愛的人絕對是在說謊。“有五六年的時間,我覺得婚姻非常幸福,”她說,“其中十年差強人意,另外四年過著半悲慘的生活,其余的日子則處于勉強滿足的狀態(tài)?!彼\實得教我吃驚,心想她身旁的丈夫會作何感想??墒?,我也開始欣賞自己不再去假裝似有所感的態(tài)度,因為有太多的精力都被浪費在努力偽裝上面了。

唯有停止過一種被期待的生活,事情才會有所改變,不是嗎?婚姻就像其他的機制一樣,既無法容忍,也不能壓制任何人。每個婚姻都需要共同的放松!就算伴侶再了不起,難道就足以成為另一半的全部嗎?相信這種想法的人實在可笑。此刻我別無選擇,只能盡快墜入愛河——不是和男人,而是與眼前的生活,以及我自己。我可以獨自作決定,同樣也得獨自承擔后果。以往的嚴峻、冷漠和無動于衷都釋放開來,至少,準許自己去發(fā)掘體內(nèi)的另外一半。我自由了,而且覺得還算平靜,然后就是要確認不會有殘余的罪惡感。

早晨八點鐘,這一天正積極展開,人們在我周圍活動著。我突然意識到眼前的現(xiàn)實:我需要一份工作,不只為了增加收入,還為了讓我保持頭腦清醒。要求丈夫幫忙解決財務困難,即使是一點點,也顯得有些荒謬。我希望用自己的錢來支付化妝品、衣物或休閑娛樂等開銷,不想有任何的負擔。在我的前方,尼克森魚市的窗外有“征人”的字樣,當下我便毫不猶豫地走了進去。老板正在大理石板上忙著殺魚,門鈴聲響起時,他抬起頭看了我一眼。

“需要什么嗎?”他問道。我猜他以為我要買魚,而不是應征工作。后面穿著黃色橡膠圍裙的壯漢們,正在搬運用冰塊盛裝魚貨的巨大箱子,眼前看不到任何女性的身影,我懷疑像我這樣的人能在這里找到什么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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