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倉央嘉措每日面對的是經(jīng)師嚴格的督促,他所有的時間都是枯坐讀經(jīng),那么多的經(jīng)文沒完沒了地擺在他面前,讓他感到前所未有的負累。這時桑結嘉措開始有些著急,他深知這個少年已經(jīng)被高原的野風浸染,想要徹底脫去他身上的野性,不是短時間所能做到的。三年,他要用三年的時間,將這個放任了十五年的孩子馴服,讓他成為一個完美的六世達賴,偉大的政治領袖。只是三年過后,桑結嘉措真的舍得將一生苦心經(jīng)營的政權,拱手交付給倉央嘉措嗎?沒有人可以給出一個肯定的答復,包括桑結嘉措自己。
其實我們都是名利的奴隸,明知道人生不過百年,還是要廝殺爭奪,拼得血肉模糊。此時你踏著尸骨坐享天下,明日誰又來為你收拾江山那盤散落的棋局?那些帝王在擁有天下的時候,就四處求取仙方,修煉丹藥,期望可以長生不死,生怕辛苦打下來的江山,會隨著生命的終止轉瞬化為烏有。他們深知這世上并無此不死良方,依舊想方設法地尋求?;蛟S這就是所謂的不甘,不甘自己一世心血,付諸東流??墒侨肆φ娴目梢阅魏蔚昧颂鞌?shù)?帝王被尊稱為天子,然天子和凡人亦沒有分別。還有被尊稱為活佛的達賴喇嘛,他們同樣也是凡骨俗胎,縱然有不死的靈魂,卻沒有不老的肉身。
或許倉央嘉措從來都沒有想過要坐擁天下,叱咤風云。自從住進了布達拉宮,他才知道,這里的生活遠不是心中想象、眼底看到的那般美好。他就如同一只金絲雀,被關進華貴的籠子,每天等待主人喂食,偶爾隨著他閑庭信步于樓前,看著遠方遼闊無邊的風景,想要飛翔,又發(fā)覺早已被命運折斷了雙翅。他渴望自由,每一天孤獨地遠眺窗外,希望會有人經(jīng)過,心生悲憫幫他逃生。這時候,他幾乎忘了,自己是佛,忘了他住進布達拉宮的使命是為了拯救蒼生,讓他們不要在如泥的塵世淪陷。
是的,淪陷,如今真正淪陷的是他。每一日讀著枯燥的經(jīng)文,參悟繁瑣的佛法。倉央嘉措的經(jīng)師對他格外嚴厲,因為稍微的松懈,都會引來第巴的嚴懲。桑結嘉措在忙完政事后,有時還會親自給倉央嘉措授課,這讓他更加惶恐不安。我們幾乎可以想象得到,三百年前,那個十五歲的少年,被關在布達拉宮繁華的宮殿里的情景:手捧經(jīng)書,坐臥不寧,他時刻想著如何才能脫離束縛,回歸他往日的逍遙。
事實上,歷代活佛都是在年幼時就被指定為轉世靈童,他們的今生也只是平凡的孩子,卻要為未知的前世承擔責任。無論他們是否愿意,都必定要有別于其他孩童。不能順其自然地成長,不能自由自在地生活,在他們很小的時候,就被關進修行的牢籠,接受宿命的裁判。這一生,他們連選擇的權利都沒有,注定要用平凡的幸福,換來萬民的敬仰。孤獨地坐在佛床上,經(jīng)卷是知音,念珠是佳人,梵音是情歌,酥油燈是唯一的光明。
相比之下,在凡塵放飛縱橫了十五年的倉央嘉措,豈不是比別的轉世靈童要更為幸運?至少他擁有過自在閑逸的時光,沐浴過山風明月的溫柔,和美麗多情的少女相戀過。只不過這一切美好,如同遠去的黃鶴,不復回返了。落去的桃紅還會有再開之際,西沉的明月還會有再起之時,離別的戀人還會有重逢之日,而倉央嘉措,與繽紛的紅塵,則是永遠的訣別。
來不及了,一切已經(jīng)太遲。罌粟真的很美,可當你服食下去,才知道那是一種帶了劇毒的藥。明白之后,已經(jīng)中毒太深。你想要成為布達拉宮的王,就必然要付出常人不能承受的煎熬。倉央嘉措在這里不分寒暑,辛苦地學習佛法,縱算他心中有多少的不情愿,甚至浮躁不安,可他畢竟是轉世靈童,骨子里帶著佛性與靈慧。在短暫的時間里,倉央嘉措的學業(yè)就突飛猛進,這讓桑結嘉措倍感欣慰,在某些不經(jīng)意的時候,會給他一個淡淡的微笑。
這微笑對倉央嘉措來說,是那么蒼白無力。每當夜幕降臨,布達拉宮里人群散盡,這里的每一件物品,都卸下了白日的粉黛妝顏,顯得無比寧靜。這時候倉央嘉措的心被孤獨啃噬,他懷念呵,那個給過他一切美好的小山村。懷念那里夜空的顏色、野花的芳香,懷念門巴族人在篝火旁喝酒唱山歌的情景,懷念母親在燈下縫補貂皮,更懷念他和心愛的姑娘在月光下幽會時的溫情。
在極短的今生之中
邀得了這些寵幸
在來生童年的時候
看是否能再相逢
夢醒之后,他已淚流滿面,這偌大的布達拉宮,只有月光灑落在他的佛床。想召喚一只鳥兒,托他給遠方捎去消息,它嗚咽的鳴叫聲似在告訴他,它過得并不自由,盡管它有一雙飛翔的翅膀,卻是那么的身不由己。世間萬物,都活著,都還有呼吸,也都身不由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