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站在她深愛的男人身邊，連眼神都眷戀不離。即使這個男人總是離開她，但只要他回到她身邊，她就可以忘記過去所有的委屈和孤獨(dú)，一次又一次地原諒他。

她看著他，她的神色溫柔、眼波流轉(zhuǎn)。

八

我的肩頭，也刺著個殷紅如血的“段”字。

我看著阿紫與爹娘團(tuán)聚相認(rèn)。即使她再任性胡鬧，他們也不忍對她有半分苛責(zé)。他們緊緊抱著她的時候，也同時深重歉然地想起了我。

我就伏在窗外，聽他們說起那些往事。聽他們說對我思念越深，負(fù)疚也越深，還聽到他們說，哪怕拼盡一生之力，也要找我回來一家團(tuán)聚。

始終是至親的人。即使心里有著再深的責(zé)怨，也可以慢慢被消融。

只是他們不知道，他們深深惦念的女兒就近在咫尺，卻已不能和他們相認(rèn)。

我一直以為，我們最終都能跳脫于這世俗的桎梏之外。每個人的身世既然無從選擇，就根本無需介懷。哪知人世間這么多的血脈難斷與恩怨交纏，既不可舍棄，也無從抵消。

人們都說，冥冥中自有天意。我從來都不信，還以為那些巧合都不過是偶然為之。每個人的命運(yùn)，都可以自己掌控；每個人的生活，都可以自己選擇。什么命中注定、天意如此，都不過是世人懦弱逃避的借口。

然而蕭大哥仇人的名字，是我自己套問出來的。卻又要等到相見之時，才知道他就是我的生身父親！

所謂的陰差陽錯，就是你以為一切即將圓滿的時候，世事卻偏偏不得成全！

九

那一夜天色陰暗，烏云無邊。

蕭大哥的長袍還披在我的身上，帶著他的溫度，就好像他始終都在我身邊。

我悄悄站在門邊看他。我想起了那些朝夕相處的日子，他悲痛欲絕的樣子，他眉開眼笑的樣子，他大碗喝酒大塊吃肉的樣子，他看著我疼惜憐愛的樣子。

此刻的他安靜地坐在那里閉目養(yǎng)神，他在積蓄力量。大仇即將得報，他的眉尖唇邊，都有微微的笑意。

而我求懇的話，終于沒有說出來。

淚水一滴滴地滲入那綿密的針線之中，這是我最后一次在燈下為他補(bǔ)衣。

我想起了聚賢莊的那場血戰(zhàn)，他護(hù)著我在人群中盡力拼殺，他的鮮血帶著濃稠的溫度滴落在我的手心里；我在大風(fēng)呼嘯的雁門關(guān)等了五天五夜，祈禱了五天五夜，他終于出現(xiàn)在我的面前；我陪著他在江湖游離浪蕩，同歷生死、共赴患難；我們在天臺山下雙手相握，鄭重許下定居塞外的白首之約……

只要過了今晚，我們就可以安心在關(guān)外牧羊放馬，終老一生。

可是今晚，我卻再也跨不過了……

十

在蕭大哥擊出那一掌的時候，遠(yuǎn)遠(yuǎn)的天邊劃過一道雪亮的閃電，巨大的雷聲在頭頂沉悶地炸響。

如果不是那一刻天昏地暗，我的易容術(shù)定然破綻百出。因?yàn)樵谒鍪值耐瑫r，我再也無法抑制自己心里的悲傷。

我想起了阿碧。燕子塢里流水脈脈，她因思念溫柔低頭。我這才明白到為什么她明知執(zhí)著無果，卻始終堅(jiān)持不渝。還有我娘，為了一個并非全心全意的男人，她甚至愿意荒廢一生來承擔(dān)所有違心的后果。

直到此刻，我才能夠真正地原諒她了。

我還是太自私，所以最終還是不愿讓蕭大哥傷害與我血脈相連的親人。我曾勸他不必為自己的身世耿耿于懷，但最后走不出身世困局的那個人卻原來是我。

即使我們無需為自己的身世郁存心結(jié)，卻也不得不面對由這身世注定的種種因果。人世間的牽連千絲萬縷，各自最初的身世或許就是決定最終命運(yùn)的關(guān)鍵。你我都是凡人，誰也主宰不了，誰也改變不了。

其實(shí)我最大的心愿，只是蕭大哥一生平安。他會明白，冤冤相報是一件沒有盡頭的事。他若走不出這個仇恨的困局，便永遠(yuǎn)走不出這個江湖。

所以這世上的事，這些無心而為的事，這冥冥之中的差錯和遺憾，如果可以由我一力承擔(dān)，也是值得的。

十一

雁門關(guān)外即使荒莽無邊，也是陽光亮烈，我們一起揚(yáng)鞭縱馬，絕塵而去。

有強(qiáng)勁的風(fēng)呼嘯而過，能聽見頭頂北雁唳唳，蕭大哥回身彎弓搭箭。他的笑聲在山谷中久久回蕩，那些豐美的長草被吹得折下了腰。

夕陽西下的時候，他握住我的手，他的手掌寬大溫暖，我們神色堅(jiān)定。我抬起頭來就能看見他深邃的眼睛，他即使與世無爭仍然豪氣干云的樣子。我把頭輕輕靠在他寬厚的肩膀上，遠(yuǎn)處那對契丹夫婦趕著羊群漸行漸遠(yuǎn)……

我的眼神開始迷離，我的長發(fā)散下來。我看著他，眼波流轉(zhuǎn)、神色溫柔。

我們，終于都能夠相互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