凱瑟琳這個英國女子,嫁給潘國雄的時候才二十歲。潘國雄從英國留學回來,帶著她一起,回到揚州的潘家大宅院。穿金絲絨旗袍的凱瑟琳,手上戴著國雄給她買的翡翠鐲子,一頭金發(fā)戲劇性地披在肩上。她拉著國雄的手,走在潘家大院的回廊里,略微地踮著腳尖,努力地撐穩(wěn)自己在旗袍里那搖搖擺擺的身體。潘家的那些下人看著她,偷偷地捂著嘴笑。可是她那對藍瑩瑩的眼睛,又如同時髦的百貨公司櫥窗里放著的洋玩偶,眼珠子里閃著一種純潔的詫異,好像是打過蠟一樣的光滑,這又讓他們心中生出無限憐愛。他們都在興奮地議論這件新鮮事。
“你說,咱家的少奶奶,有幾歲了?”“你看她的頭發(fā),那種顏色,少說也有五十歲了。少爺是留過洋的,想法古怪得很呢!”
凱瑟琳本來是不想穿旗袍和戴那只翡翠鐲子的。但她還是依了國雄的心思,最起碼第一次見婆婆的時候,要有一個中國媳婦的樣兒。國雄的父親是做古董生意的,在國雄十歲那年暴病過世了。潘家那一大攤子事都是由潘太太管著的。這個宅院里看得見水晶的吊燈、彩色馬塞克玻璃的臺燈和維多麗亞式的沙發(fā),但是墻壁上的字畫和書架上的古董又絕對是中國的。庭院里的植物里彌漫著一種繁華與衰敗混雜在一起的氣息。
凱瑟琳到潘家的頭天晚上,她和潘太太、國雄三個人圍坐在一張紅木桌子邊,喝蓮子羹。凱瑟琳小心翼翼地嚼開蓮子,然后把蓮肉與蓮心半苦不苦地吞下去。凱瑟琳的中文程度剛好跟潘太太說幾句客套話,她覺得潘太太看上去是個柔弱的女人,但是講起話來卻沉穩(wěn)如水,那個滿月髻總是梳得一絲不亂,一支琺瑯彩的簪子,穿過深深的發(fā)叢,安然得好像是幽深河里撐著的一支長篙。
國雄第二天一大早,獨自去看望母親。潘太太在喝一盅碧螺春,看見國雄也當成沒看見那樣,掀開茶盅的蓋子,用它壓了壓從茶盅里面冒出來的熱氣。她呷了一口茶,說:“國雄,媽已經(jīng)有五年沒看見你了,你在英國還過得慣嗎?”國雄回道:“媽,還過得慣,只是現(xiàn)在時局混亂,日本人又打進來了,我擔心媽,所以就跟凱瑟琳一起回來了?!迸颂巡柚逊旁诓鑾咨希驯晨吭谀前呀{紅色的西洋沙發(fā)椅上,說:“是啊,真是過得慣,連洋媳婦也娶好了?!眹鄣纳砩媳緛砭陀幸还扇逖艢庀ⅲ迥甑挠?,又給他平添了幾分紳士的樣子。他文質(zhì)彬彬地說:“這么多年了,凱瑟琳是唯一一個讓我心動的女人?!迸颂鹧?,看著國雄,面前的兒子,雖然溫和地對她說著話,但是他心里有一道閘,里面關(guān)著隨時可能奔泄的水。她嘆息了一聲:“只是委屈了靜慧,這些年來那么地惦記著你?!?/p>
靜慧是錢家的大小姐。錢家和潘家是世交,她從小就和國雄一起長大。國雄去英國那年,靜慧到燕京大學讀英文系。靜慧先是跟父親一起來潘家看國雄和凱瑟琳,后來她就帶他們?nèi)チ艘患已胖碌牟桊^喝茶。凱瑟琳換掉了旗袍,穿上她的格子裙,立時就活潑多了。她小心地把一塊蝴蝶酥放進嘴里,然后問靜慧:“你的英文這么好,為什么沒有去留學啊。”靜慧笑笑說:“我從小沒了母親,父親年紀又大了,怎么放心呀?!眹郯阉麄?nèi)齻€人的紫砂茶杯用水燙暖,然后斟上新上市的茉莉花茶。他插了一句進來:“靜慧心很軟的,沒有我這么狠心?!膘o慧先是淡淡地看了國雄一眼,好似要說什么,但她立刻換了一種輕松的腔調(diào):“是啊,國雄是狠心,小時候,他老愛用彈弓射麻雀,還好,我站在他身邊,把它們都轟跑了呢?!膘o慧在國雄記憶當中的,還是五年前的樣子,濃黑的頭發(fā)被勻勻整整地分成兩半,梳成垂肩的辮子,發(fā)梢結(jié)著暗紫的絲綢帶子。她的眼睛總有一種安靜極了的神情,是一種跟她的年齡不太符合的安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