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無論多忙,我都會給她寫信,不是求她幫忙,也不是叫她為我排憂解難,只是要告訴她,也像是說給自己聽。喜歡在燈下一頁頁翻她的信,信紙、便條、資料紙、廢打印紙的背面,都是她的隨意也是她的平常心??墒嵌际且粯拥模ь^的“小弟”,字里行間的云淡風(fēng)輕,說不出的體貼入微。她的細(xì)麗的字,與我粗重的筆跡一道放著,截然不同,卻又分明緊密相連。
那年秋天,我決定做一件大膽的事。是朱顏來開的門,我把手里的紅玫瑰一伸,“生日快樂。”她疑惑地看著我,忽然深吸一口氣,“小弟!”她只及我肩際,細(xì)細(xì)地打量我,眼里閃著復(fù)雜的光茫,良久道:“真是雕欄玉砌應(yīng)猶在……”
但是朱顏并沒有改,笑容依然,惟多點(diǎn)滄桑意味,訴說著她美麗容顏下的底蘊(yùn)。坐在她的宿舍里,捧著她給我倒的冰水,忽然覺得,一年來紛紛擾擾的心,定了下來。那年我十九,朱顏二十八。
她帶我去游覽。爬香山,她問我:“你行嗎?”依然是大人對孩子一貫的不放心。我笑一笑,不說什么,三步兩步爬上去,反身拉她,她神色訝然,“小弟,你真的長大了?!笔堑?,已經(jīng)長大到可以追求我心愛的女人了?;爻?,她是累了,閉著眼打盹,頭漸漸落到我肩上,我的手一點(diǎn)點(diǎn)伸出去,終于輕輕摟住她。車一個巨震,她滑進(jìn)我懷里,與我緊緊相貼。車到站,她醒了,笑著抬頭看我,正碰上我大無畏的眼光。她吃了一驚,臉慢慢地?zé)t起來。那一刻,我明白地覺察到,一瞬間,她是在把我當(dāng)男人看了。
時間飛逝,轉(zhuǎn)眼假期就過完了。臨別的晚上,她幫我清理東西,我想問一句重要的話,卻沒有勇氣,終于我問:“朱顏,你喜歡我嗎?”她溫和地說:“像你這么優(yōu)秀的男孩,誰會不喜歡呢?”啊,她終于對我說了喜歡。
第二天下午我到了家,晚飯桌上,母親忽然說:“咦,你去了北京,怎么沒有去看你朱姐姐?聽朱伯伯說,她要結(jié)婚了……”以下的話我都聽不見了。
朱顏的門半開著,可以看見她正坐在窗邊。那晚有大而圓的月亮,月光下她微微憂傷的臉容,仿佛若有所思,她所想的東西,我無從知道。再沒有一刻,我那樣強(qiáng)烈地感覺到我和她之間那道時間的天塹。她是成年人,而我,還是孩子。
朱顏看到我,吃了一驚,“咦,你沒回去,還是,又來了?”
我的眼睛一直盯著她,“你要結(jié)婚了,為什么不告訴我?”
她一愣,然后笑了,“有什么好說的?!?/p>
我忽然大聲地說:“可是,可是,你說過你喜歡我的?!?/p>
朱顏臉色大變,她怔怔地看著我。我在她膝前蹲了下去,“你愛那個人嗎?”
她緩緩地?fù)u頭,“這種年代,這種年紀(jì),說愛和不愛實(shí)在是很可笑的?!?/p>
“既然你不愛他,那么給我時間,給我三年時間,三年以后我就畢業(yè)了,我就可以娶你了。我,”我的聲音突然哽住了,“我,我喜歡你。”
朱顏勉強(qiáng)張嘴,似乎想笑,可是忽然淚水傾瀉而下,“我還一直以為是我的錯覺,原來,原來是真的??墒?,我哪有時間給你呢?我已經(jīng)二十八了,三年后就三十一了,我怎么能拿我的幸福來賭一個少年的諾言。小弟,回去吧?!?/p>
我輕輕地,無限絕望地問:“你真的喜歡過我嗎?”
她終于點(diǎn)了點(diǎn)頭,“是,我喜歡你?!?/p>
我以為這就是永別了。念書,畢業(yè),找工作,一點(diǎn)點(diǎn)舔凈自己的傷口,掛牽著千里之外朱顏的喜與悲。常常在靜夜細(xì)想九歲那年的夏天,為什么,我一定要猶豫才能回答她的問題?而只是遲了一個晚上,就永遠(yuǎn)失去了回答的機(jī)會。
一天,在公共汽車上,遠(yuǎn)遠(yuǎn)的,我認(rèn)出熟悉的背影,明知不可能,我還是脫口而出:“朱顏?!彼D(zhuǎn)過身來,對我靜靜地笑,竟真是朱顏。
四年時間過去了,我已二十三歲,年紀(jì)漸長,遂不動聲色。她三十二歲,眼角初生皺紋,風(fēng)韻卻更勝當(dāng)年。我們隨意地聊著,知道她離了婚,又調(diào)回本市,她給我留了電話號碼,我們從此便淡淡地來往著。走在街上,喜歡在櫥窗里看我們的側(cè)影,我的高大和她的嬌小,如此相配,看不出任何的差距。
一日,我邀她到我的宿舍里坐坐,屋子窄小,她向床上坐下時,打翻了一個木盒。
她蹲下去,我聽見她的聲音變了調(diào),“這是什么?”
我也蹲下去,“這是冰棒紙,十四年前你買給我的。一天一張,一共是三十八張?!?/p>
她的呼吸突然間急促起來,我輕輕說:“你記不記得,我九歲那年你就答應(yīng)過要嫁我的。你現(xiàn)在還愿意嗎?”
我開始每天給她送花,大束大束的紅玫瑰,上面只有簡簡單單的一句話:“嫁給我?!蔽宜土司攀耸?,朱顏終于約我出來見面,開口道:“小弟,我已經(jīng)決定要嫁給一個五十歲的喪偶男人了?!?/p>
我的心整個沉了下去,“為什么,從九歲那年開始,我向你求了一百次婚,你還是不能被我感動?”
她沉默了許久,“不是因?yàn)槲也荒鼙荒愀袆樱且驗(yàn)槲乙呀?jīng)感動了,有一段時間我真的想這樣嫁給你也好。但是,我也二十三過,我也全心全意地愛過一個人,我相信你的情意,可是到你三十二歲的時候,一切也許都會改變。而到了那時,我就真的老了。對不起,小弟,我輸不起?!?/p>
朱顏已經(jīng)走了,我久久地坐在咖啡廳里,好久,聽見鄰桌的收音機(jī)里,主持人正在播送熱線電話的號碼,突然一陣熱浪涌上心頭,我沖向最近的公用電話,按下了號碼。
電話通了,“從當(dāng)年第一支冰棒,到十四年后最后一朵玫瑰,她始終是我心中惟一的新娘,廣漠世間我愿牽手的伴侶。隔開我們的,是時間,時間真的是不能戰(zhàn)勝的嗎?我應(yīng)該愛她嗎?”
放下電話,我立刻去了隔壁的音響商店買收音機(jī),顫抖地調(diào)準(zhǔn)頻道,屏息,仿佛等待上帝的裁判。
第一個電話:“你應(yīng)該愛她?!钡诙€電話:“她應(yīng)該愛你。”好像全世界的電話都在為這個頻道響起,此起彼伏的,是各種各樣的聲音。
“時間不是理由,有理由的還叫什么愛情!”
“人生本來就是一場大賭,做個負(fù)責(zé)的好男人,讓她敢于下注,讓她贏?!?/p>
而最后的一個電話:“再向她求婚!”
這時我已站在朱顏門口,收音機(jī)的聲音是從她房里傳出來的,傳出來的還有她的啜泣聲。
我舉起手中的玫瑰,敲門,準(zhǔn)備我的第一百零一次求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