敏敏給我桌上的辦公電話留言,“幾時幫我來弄弄電腦?!蔽彝现鴽]回復。
敏敏打電話到我手機,“什么時候來呀?”
我敷衍她,“對不起敏敏……”
她靜默一下,“你是最無恥的人,你從來不會說謝謝或者對不起。怎么了?”
突然我覺得內(nèi)疚,仿佛辜負她,這疚也真的十分無厘頭,“我在……戀愛?!?/p>
“啊……”有一瞬她的聲音仿佛很古怪,立時恢復正常,“恭喜恭喜。幾時一起出來喝酒吧?!?/p>
我已不是我,我是海倫的馬前卒,我便答:“這,我得與海倫商量?!?/p>
海倫當然不許。她微皺眉道:“你腸胃不好,不要喝酒。”同理可證,我也不要吃辣、糯米藕、蟹、小龍蝦……與海倫在一起,靈魂很快樂,但我的舌頭和胃都很寂寞。
趁海倫出差,我趕緊去大吃大喝,一種低聲下氣的犯禁。席未終,腹痛如絞,急急回家,才到樓下我已經(jīng)吐了一地,一如既往我按快捷鍵:“敏敏我病了。”
敏敏卻沒有一如既往說“我就來”,她猶豫的時間,長得令我不知所措。她終于說:“怎么?”
我說:“我不舒服,你快來救我。”
這次她反應(yīng)得非???,像反駁:“你女朋友呢?”
我簡直快委屈死了,“她出差了,敏敏你不來嗎?”我聽出我聲音里的一點哀求,一點心灰。
敏敏嘆一口氣,“我來。”
我睡在沙發(fā)上等敏敏,唇干舌燥地給海倫發(fā)短消息,無非是各種各樣的酸詞兒,發(fā)得很專注。
敏敏自己開門進來,仿佛又嘆一口氣,過來試試我的額,“你在發(fā)燒,去醫(yī)院吧?!?/p>
我一口回絕,“我不去,我最恨打針。除非你堅持?!睂γ裘敉纯喽Y嚨匾恍Α?/p>
“我有什么好堅持的?”我都不知道敏敏為什么生氣。她一摔門就出去了,聽見腳步聲噔噔噔下了樓。我躺在沙發(fā)上不動聲色,果然敏敏的腳步越來越慢,站住,然后,她回來了。
敏敏陪我去醫(yī)院,樓上樓下掛號,交錢,化驗,拿藥,我就在長椅上舒舒服服地等,肚子已經(jīng)沒那么痛了,我又很手癢地給海倫發(fā)短消息。
吊針打上,我只好換左手繼續(xù)按鍵,非常笨拙。似乎聽見敏敏在說:“沒事我就先走了?!蔽颐Φ煤?,一時也沒工夫搭理她。
針劑好痛,我抬頭想向敏敏訴苦,眼前卻沒有人。她去衛(wèi)生間了?注射室有穿堂風,我想等敏敏回來時,叫她替我關(guān)門??墒牵龥]有回來。
我給她發(fā)了十多條短消息,她沒回復。終于忍無可忍打電話過去,敏敏接起,線路里全是笑語喧嘩,“我在吃飯。”
我?guī)缀踉谔柦校骸翱晌疫€在生病……”
她截住我:“我不是帶你去醫(yī)院了嗎?”
“但……”
“還有事沒?”敏敏很不客氣地打斷我。
我忽然明白了,敏敏不會管我了。就像她在滿是藥味的醫(yī)院里,用比穿堂風還冷、比青霉針還痛的聲音說:“沒事我就先走了?!蔽沂撬裁慈四??不是戀人也不是親人。我就掛了電話。
這一刻我很難過,我們不是兄弟嗎?我心情不好的時候就找她,她看到街角新開一間湘菜館就叫我一起吃飯;我?guī)退娔X,她幫我買黃連素……但是,我已經(jīng)很久沒時間找她了,那么多有月亮的晚上,我和海倫在一起。愛人比朋友重要,不是嗎?在這曖昧關(guān)系里,先離開的人是我,然而我仍然覺得心碎。索爾貝婁如是說:更多的人死于心碎。
我打完針就自己回去。家里當然沒有敏敏燉的雞湯,我饑餓難耐,泡了個方便面吃,想加一個蛋,找了很久,未遂。我就半餓著睡著了。
第二天海倫回來,我去機場接她。她仍像洗發(fā)水廣告女那么神采飛揚,高跟鞋打在地面上鏗然有聲。我四肢乏力,又故意地,想讓她看到我的病痛疲憊,于是軟軟站著,一聲不發(fā)。她與我輕輕一抱,很自然地向我示意,她的三個箱子。我沒精打采地拖著,一半是造作,一半是真的不行了。但海倫沒有發(fā)現(xiàn),她興致勃勃與我說她同機的乘客,“她說她連內(nèi)褲都是CK,笑死人了,CK除了腰間兩個字母C和K名貴一點,我看不出任何可炫耀之處。”終于不耐地站住,“你怎么這么慢?”
我慢吞吞地說:“我前兩天病了。腸炎又發(fā)作了?!?/p>
海倫說:“你又喝酒了?這叫自作自受。你都不當心自己的身體,讓別人怎么辦……”
我就像考試不及格的小孩,向媽媽哭訴,沒想到迎頭挨了一頓雞毛撣子,絕望得根深蒂固。
我給敏敏發(fā)短消息,瘋了一樣,一分鐘五條,“我找你”“我有話要說”“你還用這個號碼嗎”“天吶你要逼死我嗎”敏敏沒搭理我。如果我是她,大概也不會搭理。
晚上我在敏敏小區(qū)的樓下等。我以一種虛松的自憐氣氛,把頭擱在方向盤上,默念:飛鳥有巢,狐貍有窩,人卻沒有安枕的地方。
整幢大樓,燈亮起又滅掉,滅掉又亮起。我很渴,想念她的興隆咖啡,也想念她一窗臺的信遠齋空罐……敏敏的車終于回來了。
她下車,一手拎一個范思哲的手提包,我知道那里面有文件資料、化妝包、復合維生素和鈣鎂片以及等等,另一只手提著超市的大塑料袋,模糊認出牛肉的紅白、草莓的艷冶,頂端探出窩苣嫩綠的梢。她把日子安置得多么完整美好,她也一向同樣地安排我。
我按喇叭,她回頭看到我,毫不驚奇。我囁嚅:“你都不回我短消息?!彼溃骸拔也粣刍囟滔ⅲ阃??”她的手機,還是三年前,我陪她一起去買的,我記得那天下著亂七八糟的雨。原來我與敏敏,也有這么多浪漫回憶。只要我愿意,那就是浪漫的。
我說:“敏敏,我們結(jié)婚吧。”
不是那些濫俗的港劇或者韓劇,男主人公經(jīng)過千回百轉(zhuǎn),發(fā)現(xiàn)真愛就在身邊。我愛敏敏嗎?如果敏敏逼問而我又決定誠實,我必須得答“不”。但我沒有損失,那些烈焰焚身的快樂,我已經(jīng)經(jīng)歷過了。
而聰明如敏敏,她不會問,她只說:“對一個人好,而那個人又肯承情,我想,這也是一種幸福吧。”她說這話的背景,是在周生生專柜,我們在挑結(jié)婚戒指。
我當然承她的情,我特別愿意她對我好。我喜歡被愛超過愛。我很慚愧但說得很大聲:我是一個自私自利的人。
全世界都來唾棄我吧。但我老婆敏敏說她不嫌棄我。
我們就這樣結(jié)了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