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如一幅綿緞剛剛打開的時分,
母親與孩子,互相完全徹底地擁有。
大姐的女兒小滿,過幾天就滿兩歲了,正是最黏媽媽的時候。每晚鬧瞌睡鬧得一塌糊涂,一定要她媽哄著才能睡。
大姐不勝其煩,躲到我房里,只聽見小滿一個人在小床上的黑暗里,一迭連聲:“媽媽媽媽媽媽……媽媽過來媽媽過來……”大姐狠著心,只作沒聽見,不理不睬。
忽然小滿凄凄慘慘喊出一聲:“媽媽呀,你在哪里???”已經(jīng)帶出哭腔了?!敃r我便想起,“周總理,你在哪里???”頓時,所有育兒書上的指點都不管用了,她媽立時沖過去,俯身千哄萬哄。
小滿疼她媽,疼得扎扎實實。傍晚,大姐在廚下正煎炒煮炸,忽然絆著什么,原來是小滿悄沒聲地溜進廚房,小手熱情洋溢地抱住她的腿。
鍋里正沸沸揚揚,大姐無暇料理她,只喝道:“小滿快走,有火,危險?!彼灰懒?,拖著她媽的腿學(xué)舌:“有火,危險,媽媽也走,媽媽也走?!蔽殷@奇于她小小的癡心,是誰教給她的呢?愛的本能,也無非就是有福同享,有難同當,有危險,趕快一起走?
飯后,我和大姐邊清理飯桌邊聊天,聊得上了勁,兩人端著油膩膩的臟碗站在桌邊忘了走。這時,一直全神貫注在看《大風車》的小滿忽然直起身來,小手一一指點著周圍,念念有詞,“姥姥坐著,外公坐著,爸爸坐著,媽媽站著。”從沙發(fā)上滾爬下來,赤著腳,咚咚咚跑到墻邊,吃力地搬起小板凳,又一路咚咚咚地,跑過來,把小板凳擱在大姐腳邊,頻頻拉她的褲腳,“媽媽坐,媽媽坐?!?/p>
大姐大吃一驚,然后喜孜孜地坐下來。我簡直氣結(jié):我還不是站著,怎么小滿想都沒想到我?
晚上,大家七橫八豎靠在沙發(fā)上看《還珠格格》,我有點累了,順勢躺下去,恰好枕在大姐腿上。才靠了一會兒,小滿已經(jīng)急急過來,雙手按在她媽身上,表情嚴肅,大聲道:“小滿的媽媽?!薄?,是吃醋了。我跟她講理:“只枕一會,不要緊?!彼还軞鉂L滾地瞪著我,執(zhí)拗地重復(fù):“是小滿的媽媽。”很委屈的樣子。我試圖說服她:“也是小姨的姐姐呀,都做了小姨二十幾年的姐姐啦,小姨靠一下也不行嗎?”
她爬,爬,爬,好不容易爬上來,迅速整個人合撲在她媽身上,小手箍緊她媽的肚子——那產(chǎn)后發(fā)胖的渾圓身段,豈是她那一雙小胳膊小手圍得滿的——大聲宣告:“是小滿的媽媽?!北M她的力氣能發(fā)出的最大聲音了。
我忽然放棄了,一切的理論與邏輯。
大姐不僅是我的姐姐,還是丈夫的妻子,父母的女兒,上級的下級。就好像小滿終究也會長大,漸漸漸漸,她是誰的心上人,誰的妻,誰的母親。
生命如此廣大,我們只是密如沙礫的凡人中,那最不起眼的一個。卻當人生如一幅綿緞剛剛打開的時分,母親與孩子,互相完全徹底地擁有。
她是媽媽的小滿,而她,是小滿的媽媽,除此,再沒有別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