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留痕

傾城十年:芙蓉錦 作者:葉傾城


一直以為心是燒過的灰燼,早已塵埃落定,

可是當滾燙的淚水洗去一層塵埃,又洗去一層血漬,

那竟還是顆活鮮鮮、亮瑩瑩、溫溫熱熱的心。

留痕

那份成長中的勃勃生氣,

將少年的青春刻畫得無比清晰。

少年時的他,狂熱地愛著攝影,想用一架照相機追獵世界的美麗。當年歲漸長,那些千辛萬苦拍來的照片大都散失。而惟一存留下來的,他也沒有想到,竟會是一幀自己的裸照。

其實那個下午,一如他少年時代的每個下午,陽光無憂,卻只因朋友一個詭秘的眼神,一切就都改變了。緊垂的窗簾營造出深黑的夜,他們小心翼翼地翻開第一頁,頓時,所有的呼吸都屏住了——那,是一本人體攝影集。

海濱狂野的風里披散長發(fā)的少女,線條如獅、肌肉賁張的壯碩男子,身體隱秘處的重重陰影,細膩光線中朦朧如詩的肌膚。暗舊脆薄的畫頁一張張掀過去,他們抬頭互望,看見對方眼中有與自己一般的呼喊,那應(yīng)該是每一個愛上攝影的人都不能抗拒的誘惑吧。

此時尚是八十年代初,人體模特兒還是珍稀動物,何況又只是一群少年,他們惟一的攝影對象,只能是他們自己。

那晚吃飯的時候,他心事重重,那樣的時代,那樣的年齡,性和發(fā)育仿佛都是一件至為羞恥的事,他甚至從來沒有仔細地看過一次自己的身體,而現(xiàn)在,他竟已經(jīng)真的以裸裎面對過鏡頭的眼睛。衣袋里的照片,隔著衣服,滾燙地烙他,他想他做了一件傻事——不,他犯了罪。

深夜,他偷偷擰開煤氣爐,剛把照片湊上去,燈“啪”地亮了,背后傳來父親惺忪的聲音:“你在干什么?”他想把照片藏起來,卻已經(jīng)來不及了。

父親的眼睛立刻就瞪大了,左手慢慢握成了拳,手背上的青筋全暴了起來。他從來沒有見過父親如此大怒,情不自禁地一護頭,而拳頭卻遲遲沒有落下來。他從指縫間偷看,父親還在看著那張照片,同時,一種他所不明白的東西,緩緩涌上父親的臉頰。

那只是一瞬間的事,卻好像有一個世紀那么長。父親轉(zhuǎn)身走了,什么也沒說。他心驚肉跳地等著父親秋后算賬,父親卻絕口不提。他當然更不會問,慢慢地,也就忘了。

青春歲月的夢想與青春歲月一起過去。千篇一律的成長日子后,他長成一個最普通的男人,攝影早就放棄了,偶爾在聚會的時候拍一兩張集體照,大家都說好,也只是大家都說好。

那也是一個星期六,陽光晴燦,他幫父母清理壁櫥,抽屜里“啪”地掉出一張照片來,遠遠看去,畫面上是一個白色的東西,他俯身拾起來,頓時,他的呼吸完全停止了。他看見了自己。

那當然應(yīng)該是他,他還記得自己在鏡頭前的驚懼恐慌,然而他看到的,卻分明是一個陌生的少年,以奔跑的側(cè)身面對著他,似乎剛大步?jīng)_進鏡頭,又好像在疾速地逃離,神情警覺,姿態(tài)卻是如此狂放。初初發(fā)育的身體,是羞怯的,卻飽含了生命的激情,那份成長中的勃勃生氣,將少年的青春刻畫得無比清晰。因為當初的倉促和時間的流逝,整個畫面是暗黑的,惟有一束自由的光投在他身上,將他的全身鍍上一層金邊,仿佛他才是惟一的光源。

三十余歲,他仍然是一個英俊的男人,然而此時面對著自己十八歲時幾近完美的胴體,他卻深深震憾于青春的不可追回和不可比擬。

這一瞬間,他恍然觸摸到父親當年的心情。是什么使得父親放下了暴怒的拳頭?是不是因為想起了他自己也曾有過的、這般奪目的青春?而他又明確地知道,終有一天,今天這個惹事生非的兒子也會長大,做人家的丈夫、人家的父親,漸漸地老去,永遠的忘掉自己年輕時的樣子?

再沒有人會比父母更渴望留住兒女的年少,而面對時間的匆匆無情,父親惟一能做的,就是用這一張小小的照片,為兒子的青春留下永遠的痕跡。

已經(jīng)做了父親的他,此刻終于緩緩掉下淚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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