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天星子，

散亂如棋局。

那個站在走廊長窗前的男生，已經(jīng)向窗外，凝視了多久？

是個深秋的傍晚，不知怎么那么冷，仿佛要預(yù)先給冬天打個底稿似的。凜冽的風(fēng)把教室里平常的熙熙攘攘，掃了個干凈。

只有那個男生，長久地站在走廊的長窗前，衣襟發(fā)梢都被濃厚的風(fēng)吹得翻飛起來，而他就那么默默地站著，像已經(jīng)站了一生一世，還可以再站一生一世。乍一看上去，恍然看到了武打片中末路的英雄，兀自虎背熊腰，可是連側(cè)影都是寂寞的。

終于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我走向另一扇長窗。

風(fēng)像一把極鈍的刀，拉得人生疼，然而我還是在窗邊立定了。窗外是滿天星斗，真是冷，一顆一顆的星子像是一粒粒冰屑，才從冰箱里取出來，裊裊地冒白煙，連光都凍住了，襯著深黑的天幕，有一種不能描繪的美麗。

男孩轉(zhuǎn)頭看我，眼光中有迷惑。

我說：“讀星，其實(shí)還不如讀心呢。”說完，笑笑，回教室去了。

一會兒，對面的椅子響。

我抬頭，是窗前的男生。

我們相視而笑。

認(rèn)識他，原就是這么簡單。

也是在一個有星有月的晚上，他第一次向我提起了從前。

是十四年那一年吧，衣服穿穿就短了，再買穿穿又短了。那樣突飛猛進(jìn)的青春連他自己都跟不上了，就由著青春走下去，走下去，真的下去了。

到底還是犯了事。

父親做了一世警察，沒料到這回被帶到自己面前的卻是自己的兒子，只說了一句：“你……”整個人就猝然撲倒在案上。他父親一向都有嚴(yán)重的心臟病。

那一回，他被大哥吊在門框上抽得死去活來，大哥邊打邊問他：“你改不改？”他不回答。青春的激情和巨大的內(nèi)疚在他心中來回沖突，一寸一寸啃噬著他年輕稚嫩的心，這份痛，有誰知道，又有誰能替他化解？他說：“你打死我好了?！睕]有一滴淚。門框上的陳年積灰落了他一臉，他的心也是死灰。

至此，他真的沒有退路了。

當(dāng)他們在黑暗的街頭嘯聚成群，大打出手時，他感到虛幻的快樂?？墒巧砸煌?，那份痛，又會排山倒海地?fù)渖蟻?。他怕死那份痛了，停都不敢?！?/p>

家里對他早死了心，真是打他也嫌手疼，氣上來了，往往丟塊搓板叫他去跪，一跪就跪到天亮。

然后就有了那個晚上。

那晚，他跪的地方正對著窗，一大片星空就懸在他面前，像一幅大畫，避也避不開。滿天星子，散亂如棋局，似乎有無窮的玄機(jī)，等待有人破解。他與星子遙遙對視，柔和的星光一直照到他心里去。有多久沒有人這樣看過他，又有多久他沒有這樣看過別人？星空在他眼前漸漸蕩漾起來，他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已淚流滿面。

一直以為自己的心是燒過的灰燼，早已塵埃落定，可是當(dāng)滾燙的淚水洗去一層塵埃，又洗去一層血漬，那竟還是顆活鮮鮮、亮瑩瑩、溫?zé)釤岬男摹?/p>

身后略有響動，他回頭，是父親。

父親嘆口氣，“算了起來吧，洗了睡去?！?/p>

在父親轉(zhuǎn)身的那一剎，父親頭上早生的白發(fā)，刺痛了他的眼睛。

“后來呢？”我問。

他說：“長大了?！?/p>

若干年后，他考取了大學(xué)，站在他身后陪他讀星的，換了一個人。

——是個女孩。

女孩好穿白衣，長發(fā)依依，樸素的衣飾也蓋不住她通身奪目的光彩，她是學(xué)校里公認(rèn)的明星，便有男生戲謔地叫他“摘星手?！?/p>

你是星嗎？我少年時代最苦最痛的日子凝視著我的是不是你？他懷著模糊的喜悅想，把女孩的手握得更緊。

就常常那樣握著彼此的手，并肩讀星。

繁星，就像是好大的一棵丁香樹，在春天開滿了細(xì)碎潔白的花，細(xì)嗅，似乎還有暗香盈盈；疏疏朗朗不多的幾顆，又恰似浪子天涯，幾千幾萬里遠(yuǎn)；亮到炯炯的時候，除了鉆石以外簡直無可比擬；幽暗下來，會讓人想起陳年信箋上幾滴若無若有的淚痕。

多少的心事就是在那樣的星空下結(jié)繩。

星子，是另一種睡蓮，日落而放，日出而閉，夜夜在天上織一張大網(wǎng)。仿佛千萬年前就訂下了生死之約，要千萬年守節(jié)情不移?？墒悄菢涌椓擞植稹⒉鹆擞挚椀木W(wǎng)又能網(wǎng)住什么呢？

他們到底還是分了手。

他心中說不出的就只是恨：這么好的女孩，這么好的一段情，為什么也不能留住？可恨得也很渺茫，因?yàn)椴恢涝摵拚l。那幾天，是最好的晴，陽光白花花地鋪了一地，是落雪的感覺。

晚上，他站在寢室的窗前，仰頭眺望。

很意外地，竟沒有一顆星星。

黑沉沉的天幕在窗前直掛下來，像一塊黑絲絨窗簾?？淳昧耍X得自己這邊是無邊的靜夜，那一邊才是別有洞天，數(shù)不盡的繁華旖旎都藏在里面，一絲光也不透。

他的星呢？

他站了許久許久。

他等了許久許久。

那一側(cè)，想必是紅燭明妝，藏也藏不住，一抹紅光出簾來。

天是真的快亮了。

始終沒有星星。

他的眼淚大滴大滴地掉下來，心中卻一片洞明。

其實(shí)他的愛不過是用青春去愛青春，從來也沒有用心去愛過心。青春是火一樣熱、水一樣不羈的，誰又能用水和火建一座家園？

從來沒有一個規(guī)定，要年少無知的愛情，必得長久，正如從來沒有一個規(guī)定，要星夜夜出現(xiàn)。

星不過是人家高樓上的美女，遠(yuǎn)遠(yuǎn)地看路上的行人，也會巧笑倩兮，卻與路人毫不相干。

“后來呢？”我又問。

他不回答，只是輕輕攬住了我的肩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