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周策田1(3)

梅雨 作者:呂新


石板街道上傳來紛亂的腳步。幾個從后面趕上來的學生很快就跑到我的前邊去了。他們回過頭來,用略帶羞澀的目光打量著我。在他們的眼里,黎明即起的校長,他的頭發(fā)看上去多少有些凌亂,眼睛里停留著昨夜的血絲,衣服的前襟上有一片明顯的洇濕的痕跡。水漬?

早上好,孩子們。

我在心里對他們祝福。我輕輕地說。要說無邪無猜,那只能是這些目光清澈的孩子,瞳孔純凈,眼白微微湛藍。他們起床的時候,滿街的大霧正在潰退,靈性的光澤開始露頭。

我抬手撩起飄到胸前的圍巾,朝他們露出早晨以來的第一抹霞光似的微笑。天是陰天,天邊沒有霞光,我不知道我的微笑能否算得上一抹霞光。非是我做校長的悲天憫人,這些孩子,早上醒來睜開眼睛以后,首先看到的未必會是他們父母的笑臉。我們在街上多少次相遇,一切出于緣分,我認真喜歡他們,不僅僅因為他們距腐爛最遠。黑暗已走遠,我們又迎來了新的一天,這樣的延續(xù)值得留戀。我們如同山的陽面,空氣新鮮,光線充足,因而,生命并沒有趁黑夜來臨,趁我們熟睡或失眠的時候遺棄我們。一覺醒來,我們不無驚訝地發(fā)現自己仍然活著——不要以為這是一件很平常的小事,生與死的把握并不掌握在你自己的手里,更不取決于你的什么興趣和能力,類似的遺棄已屢見不鮮——平安無事,還會笑,還會表達各種各樣的感情,彈性,強勁,挺拔,一應俱全,肺活量仍然相當不錯,仍能吐故納新。來到這大街上,做一次深呼吸——新鮮濕潤的空氣不打折扣,一吸到底,沁人心脾。昨天沒有做完的事情,今天可以接著再做,活著不完全是為了贖罪。贖罪有何歡樂可言?而我們時常能體會到不同的歡樂與愉悅,可見動腦與動手那是何等的美妙。母親,爹爹,大人,小姐,夫人,兄弟們,親愛的,尊敬的,我們還在,黑夜沒有將我們擄去,我們的靈魂也沒有趁我們熟睡的時候發(fā)動嘩變,悄然出竅。為我們祝福,為這不同尋常的得救與延續(xù)。刮臉、沐浴、漱口、更衣。披黑披肩的女人。對鏡自攬的女人。脫去制服的男人。我們至今依然健在。親愛的,知道我為什么打電話給你嗎?就是為了臨睡前聽聽你的聲音。知道你活得很好,我是多么安心。一天。一年。簇新的問題。有人從我們的面前走過,有人把感情當作影子。童年時代的一只輪子,淋著雨水,在那里轉得飛快,一下子就滾到我的心里去了。一百年不能說太長,一天也不算太短,整整一天,可以從容地,有條不紊地做完一些事情。剩下的一點空余時間,在斜陽中瞧瞧自己的影子,喝一杯水,吃一個帶皮帶泥的,烤得有些焦糊的土豆。坐下來給她寫一封信,老老實實地寫,不需要在辭藻和情調上反復斟酌,也用不著在某些方面求異,創(chuàng)新,有什么就說什么,想說什么就說什么,沒有就止住,另起一行。

這絕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情,相反,它來之不易,巨大無比。

那時候大約才會想到自省。劉先生怎么了?極度傾斜的神情停留在他的臉上。我真的一無所知嗎?詆毀,不友好,譏諷,不屑一顧……昔日的種種惡習令人惋惜。天南地北,我們這一生相遇的機會也許僅此一次。只此一次,短短的十幾分鐘,相煎為何?為什么要過不去?為什么不能輕輕地說,或者走開?為什么不能用不摻雜質的表情最后道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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