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鳥飛臨，神人退位。

事情真的完了。萬能的主！說完這就完了？從頭到尾，草率得像一次沒有主人的宴席。賓主顛倒，亂七八糟，不辭而別。

是的，生活已使很多人不再相信什么了，即使是天神，也不能例外。

從信仰一開始，他們就一心一意，沒有往別處去想。說他們不信仰，那是不公平的。恰恰相反，他們非常信他，對他抱著極大的信心和希望。問題是，從一開始，他們就把他當成了自己的衣食父母，他們表現(xiàn)出的虔誠和順從正是為了改善自己的境遇，期望每個月，每個季度都能從他那里得到一些具有實際意義的好處。財產(chǎn)，鴻運，一錠金，一筆額外的但又在意料之中的款子……祈禱，高唱贊美詩，誦讀，輕手輕腳，踮起腳尖走路，默想，所有這些，目的卻只有一個。站在圣壇下面的那些人，有幾個不期望那筆來自天國的撥款?從天而降的資金，帶著神的體溫和關(guān)懷，不能不令人癡迷。無論現(xiàn)金還是期票，都是好的。期票應是帶有保值色彩的，像金子一樣永遠不過時。

然而，他們終于失望了。他們原以為自己的信仰是有價值的，可是，他絲毫不理睬他們急切的呼喚和需要，那高高在上的人是冷漠的，對一切都置若罔聞，視而不見。

于是，他們憤怒了。

早些年，因為祈求不到一個風調(diào)雨順的年景，他們曾毫無畏懼地推翻過本土的菩薩，將所有的大仙和羅漢搬出寺外，就地砸爛或焚毀。多少年來，靈氣一直與客氣成正比向前滾動，冉冉升起，歷來如此?，F(xiàn)在，面對一個裝聾作啞的上帝，一個無情無義的冷血洋人，他們將更加不客氣。人的生命是短促而易逝的，他們的耐心與等待也更加有限。是的，時間已經(jīng)不多了，天意苛刻，時蹇命乖，不必再等下去了，不再指望他發(fā)善心了，稍一躊躇，不期然兩鬢已成霜雪。期待需要資本，而他們沒有。有趣的是，有本錢的人卻從來不期待什么。為什么呀？為什么會變成這樣？這么多年來，他可曾親自或派人過問過他們什么？可曾給過他們什么？甚至連一個來自他那邊的消息也沒有，長期隔絕，失去聯(lián)系，剩下的堅定者寥寥無幾。并不是誰都能夠在寂寞中苦練內(nèi)功，克己修行，大多數(shù)的人是需要歡樂的，需要互相通氣，需要溫暖和健康。如今，他們的日子過成這樣，他難道就沒有一點責任嗎？有些人認認真真，忙忙碌碌地辛苦一生，混到頭來甚至連一條像樣兒的狗都不如，什么原因?方法不對頭?缺少天分?他跌倒了馬上有人扶起來，他們跌倒了誰來管?自己要爬不起來就算完了。

信仰是個什么?也許相當于一個嗜血的夢，一攤爛泥，通過濡濕的云彩來散發(fā)他的膻氣。愛是他的口頭禪，安慰是他的法術(shù)，庇護是他的哈欠。他們決心已下，不再信他。誰能使他們脫離苦難，他們就信誰——哪怕那是一頭牛。偶像不是神，神不需要膜拜，神是那種能使你心里漸漸亮堂起來的東西，不是要在你的心里塑起巨影，使你充滿黑暗與恭敬。

一切都值得懷疑。你的處境他的夢。我們的一生中到底有多少清晰可觸的事物?；橐?，愛情，子女，財產(chǎn)，事業(yè)，友誼，所有這些，看起來都是那樣的經(jīng)不起推敲，經(jīng)不起振動，就像瓶中的汁液，一經(jīng)晃動，便會不可避免地泛起令人惡心的泡沫。我們的生活看起來更像一樁可怕的疑案，一樁不知所云的無頭案。一位從事漢墓發(fā)掘的同學有一次這樣寫信告訴我。即使一件產(chǎn)生于數(shù)千年前的玉石器皿，也是那樣的模棱兩可，使人迷惘，不可信賴。信中流露出的感傷情緒使我想到了那種枯黃的經(jīng)卷，一觸即碎。那樣的典籍，如同我們的友情，徒具觀賞價值，只許看，不得摸，你若想用你的行為表達你的誠懇，你注定要失敗，要兩敗俱傷，灰飛煙滅。是的，灰飛煙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