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塘里飄滿了水蛇,紅色的,土色的,細得像線一樣,至少有一千條。它們都活著,可是你永遠別打算弄清楚哪一邊是它們的頭哪一邊是它們的尾,它們看上去就是一堆線,你不可能瞧見它們的相貌。五味說,把它們撈到干凈的白瓷盤里,然后用顯微鏡才能看到它們的頭和臉。我蹲在水塘邊,用棍子在水里一攪,它們馬上就都盤起來了,收縮在一起,形成一堆亂麻一樣的線。水塘是它們的家。要是放進河里,它們轉眼就會被沖得無影無蹤。
經常有人會無緣無故地死在他們的家里,像牛瘟和雞瘟一樣一傳十,十傳百,一死一大片。五味說,那都是因為他們不移動,不出去闖,結果就像白菜一樣都爛掉了。非爛不可。五味說。要是不爛,那倒奇怪了。
可是,另外還有那么一種人,一離開自己的家,馬上就完了。
“那是怎么回事?”我問五味。為什么后一種人會在移動的過程中突然死去?走時還好好的一個人,轉眼就變成一具尸體了,有的還尸首不全。他們?yōu)槭裁床荒艹鋈リJ?八字還沒一撇呢,人就先倒下了,那算怎么回事?
“那當然,這還用說么?!蔽逦墩f?!翱隙ㄒ?。樹葉從樹上落下來還能再活嗎?一兩天以后就都枯了。”
我說不過五味。無論怎么看,他都對,道理全在他的那一邊。我不知道這是怎么回事,他肯定在什么地方鉆了我的空子,我只是暫時找不到那個漏洞罷了。我還小,而五味已經是中學生了,這些事情在他們的書上明明白白地寫著。就像橋邊的孫繼祖讀醫(yī)書一樣,一開始的時候他也是什么都不懂,連雄黃和黨參都分不清楚,后來,他慢慢就明白了,據說己“完全讀進去了”。再后來,他已能給自己和別人開方子了,戴著一副石頭眼鏡,像一個貨真價實的真醫(yī)生一樣了。學習使人從頭到尾地改變。
我剛從河邊離開,雨就下起來了。
樹林里有白煙。
我在雨中跑著。河兩岸到處都在下雨,石頭,樹,河水和路都被淋濕了。路越來越窄,我覺得自己就像跑在一根躺著的柱子上。青蛙不時地從旁邊的草叢里跳出來,我一抬腳,馬上又逃回去了。圓圓的小眼睛,亮晶晶的像兩粒豆子。一路上盡是這些跳來跳去的綠皮。我再也不想看它們了。我來到橋邊,五味果然還沒有出來。雨落到樹上,樹上開始流水。
對面的一座房子上有一只鬼鬼祟祟的貓,肚皮貼在屋瓦上,匍匐前進,正在一寸一寸地接近落在屋脊上的一只鴿子。
本來說好了我和五味一起去宋先生的店里為大哥抓藥,看來又去不成了。昨天臨天黑的時候,我們把屋檐下的那個風鈴摘下來了。這兩天,又沒怎么刮風,它卻尤其響得厲害,又清脆又嘹亮。大哥睡不好覺,主要是因為有它在窗外不停地響起,因此,我們決定不要它了。
“上去兩個人,”爹說,“把那個勾魂牌摘下來,看它再響?!?/p>
于是,我們——主要是我和五味——就上去了。五味站在下面,我站在他的肩膀上。它在我的跟睛上面叮鈴鈴地響著,有板有眼地左右搖晃著,像是有人在暗中一直指使著它與我們搗亂。透過窗戶,我看到大哥睡在布幔里,全身只露出一個頭頂,看上去是那樣的巨大的一堆。人睡著以后和醒著的時候是不一樣的,一個病了的人和一個沒病的人躺在那里也是不一樣的。不知他以前是不是這樣的,他是一個身材細長的人。五味在下面快要支撐不住了,他讓我快點兒下來,他的身體開始搖晃起來,向外旋轉。
對面的壩上飄著綠煙。
我向家里走去。一個人從棉花站里走出來,拐進路邊的那個小酒店里去了。劉大王家的酒店,木房子,棕皮屋頂,雨下到那個屋頂上以后,一點兒也看不出來,和晴天的時候一模一樣。我從酒店前面路過的時候,剛才進去的那個人正從里面探出頭來向雨里張望。我認出他了,陰白的長臉,胡子是黃色的,稀松而平常,是那個喜歡告密的人。我不知道他告過誰的密,但人們都說他最喜歡告密,有他在場時,人們什么都不說,怕被他聽了去了。
酒店沒有門,兩邊垂著紫藤。
“聽說你們家老大快不行了?”他看著我,拉長聲音問道。
“你才不行了?!?/p>
我一口氣跑回家里。門前的一灣綠水里映著一個人的背影。我靠近的時候,水里的那個人忽然閃了一下不見了。
我抬起頭,五味站在屋門口望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