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鵝忽然悄悄出現(xiàn)在我們面前。
“誰讓你出來的?”老太太走過去,十分生氣對它說道,“不是早就說好了么。你不想讓我生氣,對不對?”
鵝立即向簾子后面走去。
剛才,它好像就是從那幅暗綠的簾子后面不聲不響地走出來的,那里通向后院,至少連著一個天井……我是這么想的。后院里有一棵桂花樹,天井里的雨水將早年間的白墻浸染得又黑又霉。我很小的時候,我的外婆就常坐在那樣的一個光線不足的天井里做針線。有一天,當(dāng)一個人——外婆聽到那越來越近的聲音了,她以為是自己養(yǎng)的一只鵝——出現(xiàn)在她的面前時,她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什么都看不見了。
“姑娘,你是在等人吧?”老太太對我說道,她的牙依然很好,“你從那邊一過來的時候,我就看到你了。”
“我在等船?!蔽艺f。
“往上走?”老太太說,“你是要往上游那邊去的?”
“不,我要回豐鎮(zhèn)?!蔽艺f。
“你是豐鎮(zhèn)的?”
“嗯。”我點點頭。我看看窗外,街上這會兒好像已經(jīng)平息下來了,不那么亂了。我側(cè)耳諦聽著。從水上走,提籃鎮(zhèn)距離豐鎮(zhèn)不過七八里路,天黑以前我就可以回去了。
老太太把她家里唯一的那把椅子讓給我坐,她自己則在床上坐一會兒,又在地上慢騰騰地走一會兒。我坐在椅子上,眼睛不時地瞟著窗外。剛才在街上拼命奔跑的那些人都不見了,現(xiàn)在,另外一些人十分悠閑地出現(xiàn)在街上。也許,他們還是剛才的那些?街上的情形不一樣了,他們也改頭換面了。這里我誰都不認(rèn)識。
“……豐鎮(zhèn)有一個人,叫王佐……還有一個人叫王英……他們是親兄弟,長得像一個人似的,兄弟兩人都一表人才,薄情寡義……”老太太在光線不足的屋子里含糊不清地說著,喃喃自語。我看著窗外,我似乎隱隱約約聽到一個讓我熟悉的名字……我從來不喜歡和上了年紀(jì)的人坐在一起攀談,消磨時光,無論是聽她們說還是說給她們聽,都讓人感到非常吃力,呵欠連天,直打瞌睡。最關(guān)鍵的是,說來說去,除了陳年的霉味,什么名堂都沒有,一點兒意思都沒有。人活著哪能不需要一點點意思?
我回頭看了一下那幅暗綠色的簾子,我多少有些吃驚:我看到簾子上的某一處正在微微拂動,有一個人似乎站在簾子后面,正在用嘴往那簾子上吹氣,它動一下,停一下,接著又飄動起來。那暗綠的簾子動得很厲害。
老太太還在繼續(xù)嘮叨。 “當(dāng)年,”她說,“至少有二十個女人……”
“二十個女人怎么了?”我說。
街對面的一個鋪子里端出了熱氣騰騰的包子,幾十張棕褐色的浸足了油的籠屜高高地碼在一起,看上去像一座等待售出的塔。一座流油的塔。一座在熱氣籠罩中越升越高的塔。有人在那熱塔前停住了,一男一女,男瘦女肥。他們站在白色的熱氣里,久久地看著那塔。
“我能出去了吧?”我對老太太說道,“街上好像沒事了?!?/p>
老太太收住回憶,打開屋門后向外面看了一下,然后告訴我可以走了。我拿好自己的東西,謝過老太太,臨到門口時,我又回頭看了一眼那幅暗綠的簾子?,F(xiàn)在,它不再動了,靜靜地垂著。我想起一幅畫中的水就是這樣的。
“您剛才說,有二十幾個女人,”我說,“她們怎么了?”
她打開門,街上是一幅平安景象。
我來到街上,想起不久前的情景,覺得整條街上都像是做了一個夢。夢非要來,那是用什么法子都擋不住的,有些時候,人睜著眼睛,也會陷入進(jìn)一個夢里。
現(xiàn)在走在街上的這些人像是那個夢過去以后的又一茬新人,完全不知道不久前剛剛過去的事。
碼頭上已經(jīng)有很多人了,二十幾條船停在河邊。我沿著陡峭的石徑向河邊走下去,石級上到處丟棄著腐爛的菜葉,水果皮。我從上面走下來的時候,坐在壩上的一個人不住地看我,仿佛認(rèn)識我似的。河邊有很多這樣的人。我正走著,聽到身后傳來一聲慘叫。有兩個人抬著一個大木箱子,正從那高高的石級上下來,前面的那個人突然滑倒了,木箱子里的綠緞子突然傾倒在滑濕的臺階上……
空中飄著細(xì)雨。
后面的那個人惡狠狠地看著前面的那個人。
他那骯臟的腳踩在綠色的綢緞上面,讓人看著心疼。
前面的那個人從滑濕的臺階下站起來,他的臉上和身上沾滿了泥水,他對后面那個指手劃腳,趾高氣揚的人充滿了怒火,他環(huán)顧四周,不明白自己是怎么滑到的,他看上去像一只瘟雞。旁邊的那些人以為他們要動手打架了,都伸長了脖子等待著。雨中的層層石級閃著青光。
他們都撒手不干了,誰也不去收拾地上的東西。綠緞子鋪排、堆集在雨中的石級上。美麗的綠緞子。兩個人都在賭氣,一前一后沿著剛才來時的路往回走。綠緞子不要了,大木箱子也不要了,抬箱子的扁擔(dān)和繩索也不要了。剛才他們是從石徑的最高處一路走下來的,現(xiàn)在他們一路爭吵著又從那里消失了,空手去了。
河邊幾個看熱鬧的人這時向那木箱子奔去,但很快又驚叫著散開了。那美麗的綠緞子里裹著的竟然是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