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到家門前,石榴花濕潤而輕淡的芳香幾乎不易察覺,也許只有我才能夠清晰地聞到它們。小黃樓寧靜得像一件多年以前的玩具,時光曾將它擱置在這里,然后沒過多久便將它遺忘了。遺忘原本就是在情理之中的。我掏出鑰匙打開門,屋里傳來一陣水聲,我吃了一驚。家里只有小建一個人。走進樓下的前廳里以后,我看到他正在給一個毛茸茸的東西洗澡,地上到處是飛濺出來的水跡。我推門進來以后,小建揚起一張濕漉漉的小臉看了我一眼,又低頭去洗澡。我將手里的皮包放下。
“誰把你送回來的?”我說。
“姑姑。”小建說。
“她人呢?”
“走了。”
走了。將一個年幼無知的孩子獨自放在家里,她自己先走了,我不覺得有什么意外,妹妹環(huán)佩一向就是這樣,什么都不放在心上,她要是在家里陪著小建,我反倒會感到吃驚。某些時候,我不得不非常注意自己的措詞與口吻。她長大了,不再是從前的那個小妹妹了,她懂得的東西或許并不比我這個做兄長的少。二十歲的姑娘,她們有她們的一整套東西。
廣播里正在報告刑事新聞,一個聲音在說:“……龐浜慘案,一位奄奄一息的現(xiàn)場目擊者如今成了本案最重要的線索。勇敢的記者們將他臉上的白布拿掉以后,他已無法開口說話了。他們想盡各種辦法,結(jié)果仍然未能奏效。目擊者顯然還活著,但臉上卻被苫了一塊只有死去的人才會使用的白布,究竟是何人所為?目前還不得而知。值得一提的是,目擊者的身體有著女性般的曲線?!?/p>
勇敢的記者?不無蹊蹺的白布?外面的天色已經(jīng)漆黑,地上的水跡在燈光下閃爍。小建將那個毛茸茸的東西從水盆里抱起來,托在手上。一只玩具熊。“好了。”我對小建說,“它已經(jīng)夠干凈的了,再洗下去,已經(jīng)沒有多少意義了。你不想讓它生病,是吧?不想讓它咳嗽,打噴嚏……”或許還會發(fā)燒,昏迷,囈語不斷,滿口胡言,像人一樣。
一個男人怎么會具有女性的曲線?
小建抬起頭,一雙清澈純凈的眼睛望著我。他舉起一只濕漉漉的小手,眨動眼睛,飛快地思索著。很快,我的跟前響起了他繼續(xù)撩水的聲音。他似乎洗上癮了,認真,吃力,一絲不茍。干什么不好,偏偏熱衷于給別人洗澡?
“爸爸,把肥皂給我?!?/p>
水鄉(xiāng)龐浜,去年秋天我曾路過那里,在竹羅鎮(zhèn)以南,整個地區(qū)的形狀如一只過于彎曲的香蕉,僅有的一點狹窄的土地上重疊著無數(shù)的房屋,長堤,短橋,船行在水上,兩邊全是標本似的民宅,仿佛展廳里的一段歷史。
“爸爸,肥皂——”
小建拉長聲音。我把肥皂遞給他。不把它徹底洗干凈他不肯罷休,耍讓它成為一位體面的先生,推到人前?!坝麸w有一只雌的……”他說?!拔覀円呀?jīng)說好了,它們的婚禮訂在下周?!?/p>
“它?”
“是的?!?/p>
“你和郁飛,給它們操辦婚禮?”
“是的,我們已經(jīng)由朋友上升為親家了,這叫親上加親。”
“就算你們是關(guān)系融洽的親家,可你們知道什么叫結(jié)婚嗎?”
“誰不知道?從今以后它們就得躺在一起了,睡在一張床上,一個要側(cè)身,另一個就得跟著振動。我沒說錯吧?”
那當然。他說的是兩個身體躺在一起,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他說得夠準確的,誰結(jié)了婚,都得設(shè)法躺到一起,不管時間長短,不管心里是否樂意,是否真的那么美妙。以家庭的名義,以夫妻的名義,躺一個時期……再躺一段時間……軀體只有兩具,心事卻千頭萬緒。我看著小建,我不明白這個小小的頭腦里每天都在想些什么,他們怎么會玩起結(jié)婚的游戲?鄭重其事,忙忙碌碌。玩什么不好?好像世界上除了結(jié)婚以外再沒有什么好玩的了,他們還不知道那種事情有多么棘手。我把半塊肥皂給他時,小家伙很感激地看了我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