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少女蕩舟劃過波浪的琴弦，晚霞布滿西天，那時候她的眼光還那樣純澈，并不會因為一朵花的死去而哀怨。

常記溪亭日暮，沉醉不知歸路。

興盡晚回舟， 誤入藕花深處。

爭渡，爭渡， 驚起一灘鷗鷺。

——李清照 《如夢令》

人們對生命中最美好時光的意識，往往都是從回憶中漸漸明晰的。一點一滴，如同露天電影，在熟悉的土地上無聲播放著，放映機發(fā)出老樹木一樣咔嚓咔嚓的聲音，黑白的電影畫面一幀一幀從眼前掠過，寫滿了難以言說的秘密。我們仿佛看到白發(fā)蒼蒼的老人回到故土，面對散發(fā)著童年氣息的土地老淚縱橫卻難以言表。老人俯下身子，親吻腳下的土地，頭頂蒼老的大樹飄落下寂寞的黃葉。

對于老人來說，童年，其實是一首痛苦的歌謠。

李清照到死也不會忘記那片故土的山水。就在那片土地上，巍峨的泰山大氣而莊嚴(yán)，孔孟遺風(fēng)影響著千家萬戶，豪爽耿直的山東漢子更讓整個山東增添了一份沉穩(wěn)之氣。就在這樣一個嚴(yán)謹(jǐn)大氣的土地上，李清照所在的章丘明水卻別有風(fēng)情，白云湖、明水湖，重青淺碧，湖面水汽氤氳，煙波蕩漾，清澈如鏡。更有七十二名泉，泉涌而出，形態(tài)各異，水質(zhì)清純，入口甘甜。

李清照的整個童年都浸染在清冽活潑的泉城中。清流石上，一雙小腳撫摸著石頭，蕩起陣陣水花。父親李格非常年在汴京為官，偶爾會回濟南。濟南府上，母親對這個漂亮的女兒頗為寬厚，并沒有像其他官宦人家那樣將她深鎖寂寞庭院，而是經(jīng)常放她外出游玩。明水湖畔溪亭是她常去的地方，那里碧水清波一望無際，細(xì)雨中有魚兒躍出水面，清夜里有洞簫聲環(huán)繞柳梢。當(dāng)李清照和小伙伴們佇立湖邊眺望水鳥之際，她并不會知道，很多年后她會失去這一切，遠(yuǎn)離故土，四處漂泊。

十七歲這年，幾次蕩舟溪亭后她寫下了一首詞。這首詞隨即在濟南城廣為流傳。

那個時代，傍晚的城市沒有閃爍的霓虹，也沒有川流不息的車流和高高的天橋，以及迷宮般的寂寞和迷惘。那時候，濟南城的日子就像一首抒情詩在流淌。好詩、好詞如同今天的流行樂一樣，化為一種氛圍彌漫在空氣中，浸潤在家里。李家大小姐的詞品佳作，李格非嚴(yán)謹(jǐn)治學(xué)的家風(fēng)成為一個地方的典范，被人們真真假假地放大流傳開來。豪門貴族，官宦人家對李家充滿了羨慕和向往；市井民間，貧苦人家讀書的士子們則對李家充滿了好奇和敬仰。

“三更燈火五更雞，正是男兒讀書時?！北彼蔚淖x書風(fēng)氣熾盛于以往的任何朝代。朝廷對科舉取士的大加頌揚，使得科考最為重要的公平性得到了彰顯。以往的科考，很多職位往往被豪門世家所壟斷，而到了北宋，一系列的科考改革使這種幾率大大減少。眾多的男人從出生就浸吟在詩詞文賦中，渴望著金榜題名，出人頭地。他們做夢都想擁有一支生花妙筆，寫出絕代文章，寫出一片嶄新的仕途和開闊的人生天地。然而，他們的夢想對于小小的女子李清照來說卻唾手可得，在平常人眼里，自然是不得了的事。

才華如同一朵沒有名字的花，春風(fēng)拂面，你不知道它會飄往何處，落入誰家。有時候，才華真的是個魔咒，是一個充滿誘惑的潘多拉魔盒，無窮無盡的煩惱都來源于它，直到被逼得身處絕境，惶惶落日，仰天長嘯。但有時，才華又如同一個駝著陽光的天使，魔棒輕輕一揮，一件清新的文字作品亮晶晶地飄散在銀河系，旋轉(zhuǎn)，神秘，引領(lǐng)著成千上萬人的猜度和想象。

初唐時期，曾經(jīng)有一個七歲孩子在湖邊玩耍，他看到柳蔭下的湖邊白鵝成群，于是寫下了一首《詠鵝》：

鵝，鵝，鵝， 曲項向天歌。

白毛浮綠水，紅掌撥清波。

驚人的才華就這樣附著到了一個小男孩身上，命運的轉(zhuǎn)盤已經(jīng)開始悄悄地輪轉(zhuǎn)了。這個人就是駱賓王。

男人追尋前途，渴求功名，內(nèi)心有著英雄的豪氣，青銅的鏗鏘。此后數(shù)十年，歷經(jīng)仕途起伏的他隨徐敬業(yè)起兵，反抗專權(quán)的武則天。起義軍很快兵敗，將領(lǐng)更被部下所殺。一個幽深的夜晚，冒著戰(zhàn)火在斷壁殘垣中，駱賓王寫下了最后的《絕命詩》：

此地別燕丹，壯士發(fā)沖冠。

昔時人已歿，今日水猶寒。

當(dāng)男人走到絕境，骨子里的英雄之氣便散發(fā)出來，于是駱賓王自比荊軻，于是李白自比俠客?？墒桥四?？她們的才華又將劃出怎樣的軌跡？

十七歲的李清照所展露出的才華柔美纖細(xì)，一派天然。她不是沒有讀過《俠客行》，只是她的文字并不喜歡久經(jīng)漂泊的哀傷，風(fēng)雪摧殘出的爽朗?；蛟S，是因為那些離她太遠(yuǎn)？

父親李格非赴汴京任職后不久，李清照和母親也動身了。坐在華麗的馬車上，拉開簾子，望著成群的伙伴和姐妹，內(nèi)心突然間憂傷起來。以后的生活再也沒有溪亭了，沒有伙伴了，庭院的秋千也會經(jīng)歷風(fēng)吹雨打，附著泥土灰塵，碎裂，腐爛。

庭院里，還有她自己動手栽下的菊花，她們秋天還會開放嗎？反復(fù)叮囑留守的家仆，不要忘記了澆水，除草……

少女在一絲不茍地交代著，沒有鄉(xiāng)愁，只有那淡淡的感傷。這個庭院里的草木枯榮，都與她有關(guā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