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瞪他一眼，聲色俱厲，“老家兒的事你別管。咱們小輩，該怎么著就怎么著?！彼栏赣H對祖父的敬愛，當(dāng)下不敢多言。

第二日啟墳，黃土里臥著一個(gè)破木匣，簡陋如火柴盒，祖母竟如此薄棺。叔叔們一片唏噓，連他都禁不住想慟哭一場，不為親緣，只為一個(gè)尋常女子，一生空空的操勞。父親不動聲色，只張羅著，置買附近最好的棺材。

祖母移棺后，可以合葬。他以長孫身份扶柩，準(zhǔn)備將祖父的棺槨入土，父親突然發(fā)話：“等一等，先放我媽?！?/p>

一言既出，四座皆驚，連他這種都市小子都隱隱覺得不妥，何況在男尊女卑、最重禮數(shù)的孔孟之鄉(xiāng)？人群里起了微微的騷動，很多不以為然、驚愕的神情。

然而父親跪著，臉，沉默著。面頰、眉眼、微張的嘴，都微微抽搐，是痛得不可開交，鋼鐵一般堅(jiān)不可摧。

父親一生，到底有沒有恨過祖父呢？

祖母的棺槨無聲落土，揚(yáng)起塵煙，像黝灰燃燒的火焰。隨后，祖父的棺槨也放進(jìn)，墳頭合上。一段舊事，自此緘口不言。

他恍惚記起，十七歲那年，他想向喜歡的女生示意，又擔(dān)心她不接受，學(xué)校會處分，祖父用濃重的山東口音取笑他：“喜歡還怕啥？”

但，如何勇敢愛呢？如果愛與責(zé)任相違背？如果愛就是傷害和背叛？血會漸涸，液紫而烏，如沉黑底色的玫瑰裙。那些疼痛，卻永遠(yuǎn)不能遺忘。

太多事情，他無從了解；也再也不可能，與祖父以男人對男人的姿態(tài)，聊一聊了。他對祖父，完整的愛與尊敬，是一件潔凈溫暖的舊衣，此刻，打了補(bǔ)丁。

忽然他胸口震動，如心在狂跳。是手機(jī)，千萬分熟悉的號碼，屬于妻子之外的另一個(gè)女人。而他遲疑著遲疑著，久久不敢接聽。原本，他以為，說一句愛，或者不愛，是再容易不過的事。

愛是多么歡喜，但當(dāng)愛情死去，如何安頓尸骸，并且在墳頭上種一棵蘋果樹。他想，他還沒有學(xué)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