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恐 懼(17)

中國中篇小說年度佳作2011 作者:賀紹俊


想不到海上晴好到上海卻下了大霧,引渡的拖輪像蝸牛一樣牽著郵輪靠在了黃埔港??吹桨渡巷h舞的萬國旗,年輕人止不住又攏起眉峰,此時他的眼神是凌厲的,像鷹鷲一樣凌厲。他快步擠下郵輪,穿過接船的人們之后他并沒有離開,而是把自己藏在一個視角很好的地方,盯著從郵輪下來的旅客。

終于,他的眼睛落在一個年輕女子身上。

戴隱一大早就來到了碼頭?,敻覃愄剜]輪晚了三個小時。戴隱心里隱隱有一點不安,他知道梁君就在這趟郵輪上,如果她來,就一定在郵輪上,但他卻有些不敢確定。一個星期前他接到梁君的來信,信上說她坐這趟郵輪來上海。她還在信中說到了一個英文詞,renegade,即使不是學的英文,戴隱也知道這個詞的含義。梁君在信中氣憤地說,她為了這個詞和胡峰幾天沒有說話。

renegade,這一定是胡峰加在他頭上的。就因為這個詞戴隱突然感到了不安。他想起胡峰那蒼白的臉,想起他攏起的眉峰。

戴隱終于在人群中找到了梁君。那點不安很快就消失了,代之以相逢的快樂。他的密斯梁終于來了。梁君也看到了戴隱,兩個人緊緊擁抱在一起。

戴隱扶著梁君上黃包車,梁君說,我們?nèi)ツ睦铮看麟[說,先見見我父母。梁君先上了車,戴隱欲上車時,槍聲響了。

子彈呼嘯著從戴隱耳邊擦過,咣的一聲擊在他身后的輪船鋼板上。碼頭頓時一陣大亂,梁君還在莫名其妙,她問戴隱,怎么了?戴隱面色蒼白地上了車,抖著嘴唇對車夫說,趕緊走。

梁君的預(yù)感還是應(yīng)驗了。戴氏夫婦對這個不約而至的密斯梁并不歡迎。但畢竟是大家族,必要的禮儀還是有的。他們給梁君安排了客房讓她休息,之后,戴隱的父親說,戴隱你到我書房來,我有話要說。

戴隱已經(jīng)知道父親會說什么,然而他的心思一點也沒在即將開始的談話上。他隨著父親和母親去了書房。然而戴隱的父親卻是一句話沒說,最后還是母親說話了,她說,密斯梁就是燕大的那個密斯梁吧?戴隱答道,是她。母親問說,她來上海干什么?戴隱說,我們要實行同居。母親說,你這不是胡鬧嗎?她和我們家不登對。再說,顧家女兒怎么辦?戴隱說,這和顧小姐有什么關(guān)系?母親說,你們就要訂婚了。戴隱說,要訂你們訂。母親說,這叫什么話?我們家是有身份的人家,怎么能做出這種事?他阿爸,你不是有話要說嗎,為什么還不說?你就讓他胡鬧下去嗎?父親輕輕咳了一聲,這是他欲說話前的習慣,他叫著戴隱的小名說,小易,我們家不是那種封建家庭,家里是給你自由的,特別是你的婚姻大事,但是我覺得你的密斯梁不合適。戴隱神色漠然地說,怎么不合適,和誰合適?母親說,當然是顧家女兒,我們兩家在上海是最登對的。你父親的名望和顧家的財力不要說在上海,在中國也是說得出的。戴隱說,我又不是和名望財力結(jié)合。父親說,顧家女兒也是受過教育的,上海的教育比北平一點不差,顧家女兒相貌也說得出。母親說,密斯梁那樣的家庭怕是連咖啡也不會喝的。

戴隱沉默了一會兒,說,密斯梁從北平來就是投奔的我,爸媽,兒子希望你們做得像個長輩。母親說,我們又不是她的長輩。父親說,這個倒不必擔心,我們會待她好的,人家畢竟是我們的客人。

從書房出來,戴隱就去了客房。梁君還像從郵輪上下來一樣,衣服也沒換。見到戴隱,梁君說,他們不歡迎我。戴隱說,不是有我嗎?梁君說,我不想住在你家里,你不是找好房子了嗎?我住到那邊去。戴隱說,房子是找好了,家具什么的一點沒有,你先在家里住幾天,待我把房子收拾好,我們就住過去。梁君說,我一刻也待不下去。戴隱說,君,先委屈幾天吧,一切都會好的。梁君流下了眼淚。

這天夜里,戴隱躺在床上睡意全無,思緒紛亂。

對于父母的干擾,戴隱早有意料,他并沒有把他們的話放在心上。在和父母的關(guān)系上,他是自由的,他們拴不住他。那個顧小姐也一樣,雖然顧小姐并不讓他討厭,但和她訂婚是不可能的。

戴隱憂慮的是另外一件事。

他清楚,碼頭那一槍就是沖著他來的,如果那一槍不偏那么一點,如果今天沒有這樣的大霧,現(xiàn)在他已經(jīng)不會躺在床上了。

是誰呢?戴隱馬上想到了renegade。

是胡峰,一定是他。除了梁君沒有誰知道他已回到上海,但胡峰是怎么知道的呢?會是胡峰嗎?戴隱再也躺不下去了,他悄悄來到客房,輕輕地叩了幾聲,他知道梁君肯定沒睡。梁君說,誰?戴隱說,是我。梁君說,戴隱,你不要進來了,不要讓你母親說閑話。戴隱說,我有重要的話要問你。梁君開了房門。戴隱關(guān)上房門。梁君說,你有什么重要的話問我?戴隱說,也不是什么重要的話,只是想來看看你。梁君又落下眼淚。戴隱說,君,你來上海有人知道嗎?梁君說,誰也不知道,連我母親也不知道。戴隱說,啊。梁君忽然想起王小雁,又說,只有王小雁知道,我讓她過幾天告訴我媽,總不能讓我媽總懸著一顆心吧?如果我直接告訴我媽,你也知道她不會讓我來上海。戴隱說,你做得對。梁君又說,王小雁喜歡胡峰。

 

現(xiàn)在,戴易已經(jīng)確定那一槍是胡峰所為了。梁君——王小雁——胡峰,這是完全可能的。胡峰已經(jīng)在上海了,說不定他一直跟蹤梁君,是隨著她來到上海,他一定知道梁君是和他相會。從此以后,不見到他,胡峰是不會離開上海了,他會制造和自己見面的機會的,如果兩人有那么一次見面,見面就會是他的死期。

那幾天梁君在戴公館待得心亂如麻。戴家待她的確如同客人一樣,話卻是不多說的,然而梁君知道她的背后有無數(shù)只眼睛,她像被軟禁了。從她來到戴公館第二天,戴家又來了一個顧小姐,那是一個相當美麗的女孩子。梁君感覺出男女主人都很喜歡她,他們在一起談天說地,見到梁君卻很安靜,一下子就不說話了。不用誰告訴她,梁君就已經(jīng)知道那個顧小姐是誰了。梁君一輩子也沒碰到這樣讓她無比尷尬的情勢,即使這樣無比尷尬梁君也能忍受,她不能忍受的是戴隱那個遙遙無期的承諾。戴隱說不久之后就會讓她搬出去,和她實行同居,但是直到現(xiàn)在他也沒實現(xiàn)他的承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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