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凡知道父親在自己身上寄予了太多的希望,而那些希望完全是父親躺在床上不切實際地虛構(gòu)出來的,鄭凡無法與大字不識幾筐的父親進行溝通,他不忍心大過年的把父親的夢粉碎掉,所以,春節(jié)期間,他不得不配合父親,把根本不存在的榮耀和富貴表演得異常逼真。鄭凡在親朋好友面前很無奈地被父親一次次地神化。神化帶來的轟動效應是,年初三,表叔拎了一桶米酒要鄭凡跟縣委書記下一道命令,讓其在鄉(xiāng)政府食堂燒飯的兒子轉(zhuǎn)成國家干部,要是能當上副鄉(xiāng)長更好;年初四,莊鄰周天保拎著兩只腌得金黃的咸鴨來找鄭凡,他女兒被拐騙到廣東賣淫去了,請他跟省里、中央的領導說說,把他女兒盡快救回來。鄭凡哭笑不得,他應付著說:“我回去后,幫你了解一下!”
晚上,鄭凡對父親說:“爸,你以后不要在外面說我手眼通天,我沒那么大本事?!?/p>
父親不高興了:“你不要忘本,能幫助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一定要幫?,F(xiàn)在全鄉(xiāng)的人都知道,你從大上海回到K城,風光得很,一出手,把縣委書記訓了一通,你表弟不但沒坐牢,政府還賠了一萬多?!?/p>
鄭凡說:“爸,我只是在上海當學生,不是在上海當市長,到K城也只是普通工作人員,你就不要給我添亂了?!?/p>
父親生氣了,他將酒杯里酒一口喝干,站起身默默地向房里走去,鄭凡小心地跟了進去,他小心地說:“爸,你不要生氣。今后凡是我能辦的事,我一定辦!”
他覺得為了父親,他得把不能辦的事辦了,不該說的話說了。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上訪告狀,求醫(yī)問藥,還有自己買房、結(jié)婚、辦體面的婚禮,他一件都不能怠慢。
這個年過得并不輕松,為了節(jié)省話費,鄭凡跟韋麗每天互發(fā)信息,訴說沒有對方的寂寞與別扭。大年初一,鄭凡給韋麗打了一個電話,韋麗在電話里說的第一句話是:“我把你給賣了!”
鄭凡大年初一聽這話,莫名其妙:“把我給賣了,賣給誰?”
韋麗好像嘴里啃著水果,邊嚼邊說:“賣給我媽?!?/p>
鄭凡覺得韋麗越說越不靠譜:“你喝酒了?盡說醉話。”
韋麗輕松地說:“沒喝酒。我媽逼我跟縣里一個倒煤炭的販子見面,縣城有一幢別墅,兩部小汽車,K城還有三套公寓,你說我怎么辦?”
玩花船的來了,外面響起了劇烈的鞭炮聲,突如其來的爆響淹沒了鄭凡和韋麗遙相呼應的通話。
7
韋麗跟母親說自己已經(jīng)拿過結(jié)婚證了,賣水果的母親根本不相信,韋麗當場從包里掏出了結(jié)婚證,母親看了后被女兒的膽大妄為和忤逆不孝氣瘋了,她號啕大哭著要去跳河,韋麗從地上拉起母親,說:“媽,我陪你一起去跳!”
鄭凡問,那后來呢?韋麗說后來母親突然就不哭了,再也不提跳河了。
過年回來后,韋麗在出租屋里說起那些驚心動魄的事情就像說別人的事情一樣,很輕松。賣水果的母親活得很實際,風里來雨里去地做小買賣吃苦受累只是不讓一家人餓死,所以倒煤炭的販子把房子車子亮出來的時候,母親不可能無動于衷,她對鄭凡是碩士還是博士沒有絲毫的概念,過年期間問的唯一的一句話是:“你們住哪兒,房子呢?”韋麗說:“要房子干嗎?反正沒睡在橋洞里。你要是逼我嫁給煤販子做二奶,我進門的第一件事就放火把他的房子全燒了,再多的房子也等于沒房。”母親一點辦法都沒有,其實韋麗有點冤枉了煤販子,人家是死了老婆才托人來提親的,頂多算填房,不是做二奶。
藝研所工資低,待遇差,所里上班就很松,一般上午去半天就行了,每個人領一個項目或做一個課題,在家研究也行。但一個課題或項目兩年還是三年完成,沒個準數(shù),也沒人來較真,政府現(xiàn)在一門心思抓經(jīng)濟建設,至于研究黃梅戲之類的文化工作,相當于一個人化妝的時候多搽點粉,可有可無,無關大局。鄭凡研究的是《黃梅戲民間藝術的都市化流變》,所長說最好五年內(nèi)弄一本書出來,到時候爭取市里的文化專項基金出版,鄭凡三個月就拉出了提綱,搭好了架子,反正寫出來的書也沒人看,也要不了那么長時間,一心想著掙錢買房的鄭凡四處找兼職的活。
在鄭凡的內(nèi)心深處,他自己在跟自己打賭,三年內(nèi)無論如何得買一套房子,辦一個體面的婚禮,把韋麗體面地娶進門,他算了一下,賭贏了的時候,他正好三十歲。上海求職失敗后,鄭凡三十而立的定位跟韋麗母親一樣實際,老婆孩子熱炕頭。這是人生的最低目標,也是最高目標。當年大學時代的宿舍里,宏偉的理想每天都在煽動著每個人狂妄而自負的情緒,情緒在相互傳染后,一個比一個牛,鄭凡想當一個講授屈原和楚辭的教授,黃杉想當作家,舒懷想辦一所自任校長的私立中學,堅決把老家的縣一中壓趴下,秦天的理想居然是當國務院副總理??纱髮W畢業(yè)幾年后,一切都已物是人非,黃杉發(fā)表過十幾行詩歌后,文學從此不見長進,如今落到靠棲身小報寫表揚稿混點煙酒的地步,作家是徹底沒戲了;舒懷私立中學校長沒當成,自己落草到一個私立中學打工;鄭凡當古代文學教授的美夢早已灰飛煙滅,他現(xiàn)在只想當一個好丈夫;秦天去了北京,具體下落不明,可以肯定的是,當副總理如今連他自己在夢里都不會相信。
黃杉把手頭的一家叫“維也納森林”的地產(chǎn)會刊轉(zhuǎn)給鄭凡去辦,每兩個月出一期銅版紙印刷的會刊,編、校、組稿三位一體,做一期八百塊。鄭凡覺得這報酬已經(jīng)相當高了,問黃杉怎么舍得轉(zhuǎn)給他,黃杉說:“如果哪一天你看到我暴富了,千萬不要奇怪,因為我看不上這種雞零狗碎的小錢!”同事老郭平時對鄭凡一直很關心,鄭凡過年回來后,給老郭送了一條從家里帶來的咸狗腿,聊天時老郭發(fā)現(xiàn)鄭凡這小伙子像個男人,心存感動,于是將鄭凡介紹給了江淮文化傳播公司。公司經(jīng)理趙恒跟鄭凡差不多年齡,他對鄭凡表現(xiàn)出了過度的興趣:“你是我們公司第一個兼職的研究生,中午我請你喝酒,好好聊聊!”中午的酒桌上趙恒將“天龍虎骨酒”的廣告?zhèn)鲉蔚淖迦蝿战唤o鄭凡,時間三天,報酬一百六十塊錢。好事一個接一個,鄭凡貼在電線桿上的家教廣告也起到了效果,沒幾天,雙休日鄭凡就落實了四份家教,每個學生每次輔導三小時,報酬三十塊錢,雙休日兩天可掙一百二十塊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