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樣子她永遠(yuǎn)都不會忘記,眼睛好比天上的星辰,閃著光,閃著愛,手指輕輕地拂過她的發(fā),他喜歡她小小的俏皮,孩子一樣的純真,總讓人憐得,一時一刻也舍不得移開目光。
絳珠仙子來人間只是要把欠下的水還給神瑛侍者,以落個輕松無債,可入了大觀園,卻是女兒情思漫漫,為了他,不只是以淚洗面,更是柔腸百結(jié),嘔心瀝血,這一恨,就恨到了塵世前,恨自己沒有帶著金來配這寶玉的良緣。
白娘子修行千年,來西湖邊還報救命之恩,為官人盜銀庫偷仙草,英姿颯爽誰也不懼,甚至傾盡天下水漫了金山。轉(zhuǎn)回窗前,卻是低眉順目,柔婉嬌羞,跪在觀音座下泣然,為何為何,我與他,竟是殊途,全然忘記了她所來原本是為做一個了結(jié)。
林妹妹的冷,和素貞的烈,都溶化在了愛情里,上窮碧落下黃泉,若還有恨,也只能歸為一點,誰叫自己端端地愛上了他,且愛得深闊,愛得無法離棄。
所有輪回里的女子是不是都有愛情傳遞前世的糾葛?那奈何橋邊的孟婆真是慈祥,喝了孟婆湯只是記憶里的遺忘,清清爽爽地走到愛情里,一剎那,灰飛煙滅,世界只剩了他,天定的烙印,是打碎了再重來,也去不掉的。
就是子夜,她一個平凡的女子,生命里總要有一段愛情,癡癡念念,不過是愛情最普通的表情。
所以,那個愛著的人遠(yuǎn)去了,她的心也跟著沒了影子,妝奩不再打開,薄薄地覆了一層塵埃,用指端在塵埃里寫下他的名字,寫下自己的相思,總是不能自持,轉(zhuǎn)回頭來,透過淚水看到衣柜上的衣服,那舊日的脂痕還在,他卻去了千里之外。
他也是這么憂傷地想著我的,像玉林對著石闕。
她想得那么美好,如果一生都要這樣長長地念,那分在天涯的兩端,那么,會不會,他的美好和愛,就和自己的生命有了同等的長度,盡管仍然觸不到,那也只是點點滴滴的怨,而不是破碎之后,幽幽生出的恨。
但我仍然不愿意這樣,誰都不愿意這樣,愛到最后愛到給自己一個虛幻,誰都不愿。
然而離別后的懷想都這樣美好,像深秋獨自開放的雛菊,靠著山石倚到風(fēng)中,或許這樣,能更靠近他的消息,哪怕很快是瓣瓣隨風(fēng)逝,心蕊兩不見。
也甘愿。
想著他,就在身邊,早上出門去,晚上踏著夕陽回,小家的日子就是這么平淡,卻處處貞靜,歲月悠長,她穿梭織布,用尾指打了一個細(xì)細(xì)的結(jié)。
只是白頭攜老的心愿,在愛人間是最平凡的相許,此刻卻是一去風(fēng)塵馬騎,關(guān)山萬里。
她以為是這樣可以丈量的距離,卻沒想到他娶了身邊的女子,他忘了遠(yuǎn)方還有一片為他守候的癡心。
若不信儂語,但看霜下草。
而她這樣根深蒂固的話,他還可曾在意?
子夜這個美麗多情的女子,讓人心疼得找不到語言來勸慰,她仍然不肯恨他,連責(zé)怪大概都沒有,她怪的是當(dāng)時青春年少為何沒有成就姻緣,這一誤就是終身。
她想他啊,這一個想字什么都沒法抵,想到肝腸寸斷,斷的每一截又都能生出思想來,細(xì)細(xì)密密的全是相思,更鼓敲夜不相逢,淚痕無力載悲苦,她真想跟他訴說,可是面對的只有他的沉默,連夢里的喜悅都顯得單薄。
女子的碎碎念都是由愛而起,不停地追問只因手里沒有握住一個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shù)慕Y(jié)局,她不是看不清,她是太多情,她以為可以喚回,可以打動,可那個人,不回應(yīng)。
那個人在冷冷地看著,仿佛看一出戲,臺上那人的喜怒哀樂與自己無關(guān),她的熾熱、憂傷、表白、等待和淚水,全都是為了演給他看。
男人總是比女人冷靜,早一步跳出結(jié)局之外,再轟轟烈烈的情感,也與他不再相關(guān)。
她還要跑去和他比鄰而居,只為了能看到他,讓自己的人生還有一個豐滿的影子,因為我是這樣地愛著你,所以,忘了自己。
似乎,真有與生俱來的憂傷,仿佛薔薇,清晨里帶著露珠,點點凝眸。
已是深秋了,越來越蕭索的夜,讀著這縹緲而來的《子夜歌》,心里就沉郁起來,子夜什么都沒有留下,而那個她深愛的男子更是連面目都難見,只有這首歌,讓我于深夜獨自黯然,窗外是寒星伴月,我卻不敢再想愛情這個天定的命題。
同為紅塵中人,誰也說不清,只因為,都那么深愛。
《子夜歌》有濃郁的民歌氣息,還有漢賦的華彩,因為形象動人又貼切自然,所以易于流傳。
《樂府解題》中說,后人更為四時行樂之詞,謂之《子夜四時歌》。又有《大子夜歌》《子夜警歌》《子夜變歌》,皆曲之變也。
而后面這些,因多了修飾,更顯精致,但感覺離得遠(yuǎn)了,情也淺了,那女子不再是子夜。
歌謠數(shù)百種,
子夜最可憐。
慷慨吐清音,
明轉(zhuǎn)出天然。
我在《漢魏六朝詩選》里找到了《大子夜歌》,它看得通透而明白,只是這一句“可憐”,讓人潸然嘆息。
胡蘭成在《民國女子》里寫,我與愛玲,卻是桐花萬里路,連朝語不息。
他倆的愛情,今夜不再想,沿著子夜的軌跡走過來,心里已是郁郁地痛,不敢再碰另一段不圓滿。
《宋書·樂志》:“晉孝武太元中,瑯琊王軻之家有鬼歌子夜。殷允為豫章,豫章僑人庾僧虔家亦有鬼歌子夜。”
子夜在歷史沉浮中幾近成了一個傳說中的人物,我相信她真實地存在過,也相信傳說。
在這深夜,只得心曲一聲,哀傷凄婉,一時間,幽冥寂靜,木魚聲歇,只剩余情繚繞,徘徊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