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斷這案子倒是有邏輯有條理,探了影子,試了蹤跡,先定下這是人不是鬼,然后麗娘左邊父親和老師,右邊三生不斷丈夫柳夢梅,外面朗朗風(fēng)日,上面天子垂堂,她跪在階下細(xì)細(xì)地把前生后世妥妥當(dāng)當(dāng)?shù)刂v來。
最后,喜團(tuán)圓的鵲兒踏上了枝梢。
湯顯祖寫《牡丹亭》,取材于話本《杜麗娘慕色還魂》,此劇一出,《西廂記》減價(jià)。
話本的故事,單是題目就狹隘得讓人不想看,那個杜麗娘倒像修了精的花木,喜歡上了俊俏少年郎。湯版的杜麗娘是為情而生為情而亡,只是夢里相見就魂斷相思,柳夢梅單只對著她的畫像也已愛得深切,他們在世間,是癡心人對癡心人,驚天地泣鬼神,花神、閻羅、小鬼、道姑、天子都來護(hù)。
這夢不是戲里的夢,是人間溫情。
萬歷年間,廣陵有個女子名叫馮小青,在讀罷《牡丹亭》之后,感于身世,抑郁而亡。臨終前所作絕命詩。
冷雨幽窗不可聽,挑燈夜讀《牡丹亭》。
人間自有癡于我,豈獨(dú)傷心是小青。
王愫的這幅畫,取材于小青詩意,翻開這一篇,卻是悲劇結(jié)局,待收拾好情緒,另啟程吧。
畫中的人,一條素帶挽起青絲,那柔情便也不相與顧,勞碌的塵世,淡化了那份詩情畫意,甚至纖弱女心,惟有在這深夜的時候,清月高掛寒空,樹影灑在窗邊,竹枝疏淡,芭蕉默然,這夜色恍然換了空間,她凝神讀著《牡丹亭》,不時有淚水流下來,再匆匆地拭去,惟恐想起自己,只有這瘦弱燈花陪伴。
王愫的《挑燈閑看牡丹亭》,是仕女四條幅之一,這畫多有冷色,幽深處,隨那一枝一葉橫絕而出,小格的窗關(guān)不住細(xì)密哀傷,月下的情思就隨著筆墨迤邐開來。
婁江女子俞二娘,相貌俊美,精通文墨,待字閨中,閑來就讀《牡丹亭》解悶,并用端正的蠅頭小字在旁邊做了密密麻麻的解讀。年長日久,夢里夢外,深恨自己不能如杜麗娘一般獲得美好姻緣,那劇本在她的摩挲下漸漸成了自己的故事,鎖了一腔化不開的幽怨,年僅十七歲便斷腸而亡。
杭州女伶商小玲,以色藝著稱,飾演杜麗娘,其風(fēng)情無人能及。她心有所屬,卻因故不能得償所愿,因此郁郁成疾。舞臺上的她,根本就是活脫脫的杜麗娘,難分辨,也分不開。一日,演到杜麗娘花園尋夢,忽然芳魂遠(yuǎn)去,她演活了杜麗娘,卻葬了自己。
仿佛《牡丹亭》是帶了蠱的,心思一動就生了根,越癡越繁茂,林妹妹在大觀園遠(yuǎn)遠(yuǎn)地聽到一句,就已如癡如醉,再不能忘。一次行酒令時,她無意中脫口而出“良辰美景奈何天”,被寶姐姐抓了把柄,要她跪下來接受審問??梢娺@等關(guān)乎性情的書,深院府宅是恨不得燒之毀之,嚴(yán)令禁之拒之的。女孩家一讀,就犯了貞靜,移了性情,壞了閨閣規(guī)矩。
昆曲把《牡丹亭》打磨得更加柔媚深情,把原劇里的艷化解成幽香縷縷欲引還無,添了幾許清麗雅譫,一雙璧人在江南庭院里緩緩走過,四目相對皆是蜜意濃情,連周圍的山石樹木都癡迷。
怪不得讓世人這般羨。
多年前去爬一座不知名的山,山上有很多的小廟,有的簡陋得就像是順著山壁開出一個淺洞,放上牌位,前面香灰也是厚厚的信義。記得那山上什么都有人供,包括蛇精鬼怪,只覺得人生的溫情就在這里彌漫,民間的歲月也這樣如山風(fēng)野花般爛漫,又華貴得在心里屹立不動。
山上沒有路,都是上香人蜿蜒踩出的荒草小徑,一路向上,偶然卻遇見一塊大的石頭,也不是甚大,卻很光滑,和曹雪芹遇見過的有些形似,嵌不上故事,卻嵌得上相思,旁邊寫著,三生石。
我在前面立了良久,只是看著,卻不敢撫摸,好像真的有什么天機(jī)在上面,神圣而蒼茫,經(jīng)歷了千重劫難終于化成了一個傳奇,上承天地,下接厚土,本身就是一段不可洞悉的秘密。
從它面前走過,人生好像厚重了許多,世事無常,或聚或散,憑的真只是那一方印跡。
再轉(zhuǎn)過去,前面有一個山門,一座山經(jīng)年累月地被風(fēng)吹過,直到吹透成一個穿梭,山的心跟風(fēng)一起去四海流浪,這門宛然就是通往云霧繚繞的天庭,那上面又有多少冊頁封鎖著凡間癡心的夢。
湯顯祖寫到杜麗娘之死時,忍不住大哭。
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生而不可與死,死而不可復(fù)生者,皆非情之至也。
這句話,驚心而又甜蜜,總留了無限美好的期待給傷痕累累的癡念。
若我離去,必會再遇。
信一場《牡丹亭》,信人間,真情至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