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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跑(1)

21世紀(jì)中國最佳短篇小說2000-2011 作者:賀紹俊


鐵 凝

二十多年前,老宋從北部山區(qū)來到這個城市,這個劇團。

那正是城市居民儲存大白菜的時代,儲存大白菜半是生活需要半是政府號召,因此買大白菜還有一種買“愛國菜”的名義。冬天,大白菜下來了,各戶都要買回足夠全家吃到來年開春的大白菜。那時的蔬菜市場和居民的關(guān)系,就是菜農(nóng)用大小車輛把愛國菜送至各家各戶的關(guān)系。

一個黃昏,老宋被親戚領(lǐng)到團長面前。團長正在卸大白菜,一輛膠輪大車正停在單元門口。白菜們剛被過完秤,碼成齊腰高的一堵墻,少說也有七八百斤。待團長給菜農(nóng)數(shù)完錢,打發(fā)他離去,親戚才對老宋說,這就是團長;又對團長說,這就是老宋。團長不在意地答應(yīng)一聲,只一個勁兒地打捋他的愛國菜,顯然他是在琢磨怎樣盡快把它們運上樓去。老宋看出了團長的意思,問了聲:幾樓?親戚替團長回答說四樓。老宋便說:叫我吧。像很多北部山區(qū)的人一樣,老宋把“我”說成“餓”。說完,他左右開弓地夾起四棵菜就往樓上走。親戚和團長站在樓前聊起天,誰也不去理會老宋的搬菜運動。當(dāng)他們再次注意到老宋時,白菜已被搬運一空。這時團長才想到請親戚和老宋上樓坐坐。他們上得樓來,見白菜正好被碼放在團長想要碼放的地方——無非是樓梯一側(cè),門的兩旁。

團長領(lǐng)親戚蹭著白菜側(cè)身上樓側(cè)身進(jìn)門,把老宋讓進(jìn)客廳,拉開燈。親戚坐下了,老宋卻堅持站著。團長這才有機會仔細(xì)打量眼前的老宋。老宋五十歲左右,個子偏矮,闊嘴、大臉,屬于那種天庭飽滿、地閣方圓的忠厚長相。他的站相兒不是有些山民的瑟縮,他身子稍稍前傾,垂手侍立,像個老雜貨店的伙計,仿佛隨時都準(zhǔn)備從柜臺里探出身子,謙遜、熱情地侍候來客。團長暗想,這分明是一個干活麻利、不招人討厭的人——老宋是被親戚介紹來這團看守傳達(dá)室的。后來團長便和親戚講起他被借調(diào)出國赴意大利演出的事。這團常有人被借調(diào)出國,但他們并非擔(dān)任主演,而是去作“武行”,這團的演員武功好,善翻打,跟頭翻得漂亮。團長此行便是去意大利翻跟頭了。提起意大利,一直不曾開口的老宋突然插了句嘴,說,意大利屬南歐,從地圖上看像只靴子,高跟的。他把“高跟”說成“高更”。團長笑了,不是笑他的口音,是驚奇老宋的出其不意,聰慧和文化兼而有之的出其不意。不用說團長本人,就是這團文化水平最高的編劇,也未必想到意大利像只高跟靴子。團長的笑給親戚和老宋都增強了信心,親戚再添油加醋對老宋的優(yōu)勢作些講解,諸如家庭情況簡單,老伴已去世,一個閨女也嫁了人,他工作起來定會專心等等。老宋的事就這樣定了,他成了這團傳達(dá)室的長期臨時工。

老宋任傳達(dá)的這團叫靈腔劇團,國營。這靈腔在北方雖然不能和京、評、梆、豫相比,但在這一方,這半個省吧,還有著相當(dāng)?shù)拇硇?。老一代的名伶,男角就有六歲紅、八歲紅、九歲紅;坤角也出過大綠菊、白茉莉、晚香玉。近幾十年有過幾次晉京調(diào)演,幾位年輕藝人和“梅花獎”也曾經(jīng)擦肩而過。靈腔還參加過數(shù)次省劇地位的競爭,雖未成功,但畢竟又給這劇種增添了一些光彩。在劇場藝術(shù)不景氣的大形勢下,靈腔團卻磕磕絆絆地生存了下來——當(dāng)然,每年的四百場“野臺子”,是維系他們生存的主要方式。

老宋在團里的任務(wù)是傳達(dá)、收發(fā),兼燒一個開水鍋爐。中國人對開水本來就情有獨鐘,開水對藝人則更顯重要。演員進(jìn)排練場之前,水瓶子里的茶葉必得先用開水沏上,之后隨喝隨續(xù),一續(xù)一天。不光演員,家屬們也需要定時定點打開水,屆時或拎壺或提桶,魚貫來到老宋的鍋爐房。打開水,對于一個劇團,乃至對于每一個有單位的中國人,真是一件實實在在、心照不宣的便宜事:開水,白打!老宋也深知這點,所以他對人們的開水問題就格外重視。每天早、中、晚,鍋爐不僅定時定點燒開,溫度也絕對可靠。那時,老宋還必得站在當(dāng)院,亮起大嗓喊幾聲:“水開了!”老宋所站的當(dāng)院,正是這團一面為辦公樓,一面為宿舍樓,一面為排練場的三面合圍的中心地帶。老宋一喊,果然人們都坐不住了,即使有的人家暖瓶正滿著,老宋的喊也會讓他們心動地再去打上一鍋——端回家可以把臟污的下水道沖沖,開水沖油污,有勁兒。再說,老宋的喊里是有稱謂的,這稱謂似更能激起人們對開水的熱情。為了這稱謂,當(dāng)初老宋還頗費了一些心思:他當(dāng)怎樣稱呼他們呢?喊團長水開了?他卻不能只招呼團長一家,那豈不是眼里只有領(lǐng)導(dǎo)么——這不符合老宋的做人準(zhǔn)則。喊演員們水開了吧,這樓里還有不是演員的職工。喊同志們,同志們水開了,又仿佛把自己擺錯了位置,仿佛是一個領(lǐng)導(dǎo)在向大伙兒發(fā)命令。什么也不說呢,就喊水開了水開了,可那是一種對所有人的失禮。發(fā)愁的老宋沉思良久,最后想起了一個稱呼:老師。老宋最尊敬的人莫過于老師了,自己那點有限的地理知識,就來源于他在鄉(xiāng)村初中時的老師。那時,他最喜歡的課就是地理課。后來因為家境不好,他只念到初二?,F(xiàn)在老宋決定將全團干部、演員、職工家屬統(tǒng)稱為老師。老師這個稱謂畢竟誰都不反感,演員聽了高興,領(lǐng)導(dǎo)和職工家屬也不會挑理,無親疏遠(yuǎn)近之嫌,無厚此薄彼之意。于是,老宋就站在院子當(dāng)中開始了他的呼喊:老師們水開了!老師們水開了!

時間久了,團領(lǐng)導(dǎo)竟把老宋的呼喊固定成最好的因事召集全團的形式。比如開大會,比如演出出發(fā)前的裝車,比如年節(jié)時分大米,比如和哪位老藝人的遺體告別,都是老宋站在院中呼喊:老師們開會了!老師們裝車了!老師們分大米了!老師們和九歲紅老師告別了!九歲紅的后代聽出了別扭,想去找領(lǐng)導(dǎo)反映,一位唱小生的老夏說,今天的追悼會就靠了老宋這一嗓子,開得多熱鬧。你要靠領(lǐng)導(dǎo)通知,人們十有八九不到,你說哪個劃算。

不過,這并不是說老宋是一個喜愛喧鬧的人,相反,他沉默寡言的時候居多。他的語言似是很金貴的,不像他的兩條腿那樣勤快。每天每天,他按時出入各個辦公室和排練場分發(fā)報紙、雜志、信件。他步履輕捷,悄無聲息,就會把報紙、雜志分送給該送的人,且從未出過差錯。就連家屬中第二代乃至第三代所訂的名目古怪、圖文花哨的報刊,他也會毫無怨言地親自送至他們手中。那時他只有兩個字:你哩。他把“你的”說成“你哩”。除了分內(nèi)的事,分外的事老宋也沒少做。二十多年,光是搬白菜,這團里有誰家沒讓老宋幫過忙么?沒有。后來,儲存大白菜的時代終于過去了,但這團里的家屬們需要老宋幫忙的事情卻沒有過去。五樓的人們說,老宋,幫我把這罐煤氣扛上去吧。三樓的人們說,老宋,我買的沙發(fā)來了,你給搭把手吧。一樓的人們基本不用老宋幫忙抬東西,但有幾位婦女喜歡織毛衣。天氣熱的時候她們坐在院子里,坐在傳達(dá)室門前的樹蔭下忙手里的活計,見老宋有空,就喊,老宋過來,給我架著毛線。老宋坐在小板凳上和女性家屬面對著面纏毛線,一邊靜靜地聽她們聊天。有時她們也打趣他,說,老宋,你看上我們當(dāng)中的誰啦,我們就照著模樣給你“踅摸”一個。老宋落寞地笑笑,撐著毛線的雙手撐得更開,猛看去,好像要抱住眼前的誰。這場景就在眾目睽睽之下,卻從來沒人說閑話,就因為坐在對面的是老宋,老宋的人品這團里的人是心中有數(shù)的。

老宋管傳達(dá),管收發(fā),管喊老師們打開水,管各家輕輕重重的瑣事,有時還兼任團里的炊事員。逢團里趕臺子演出時,炊事員臨時有事走了,老宋就來了。老宋一鍋煮五六十號人的面條,不夾生,不糊鍋;撈出面條,再切十五斤黃瓜的菜碼兒,面條都不見坨。當(dāng)演員們臉上帶著妝拿著大碗打面條時,老宋每一把抓起的菜碼兒黃瓜絲不會差出三五根。演員們都夸老宋分菜碼兒沒偏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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