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認(rèn)為自己離入黨的條件和資格相差尚遠(yuǎn),認(rèn)為一輩子用血汗錢掙的家產(chǎn)不合法,對一輩子癡迷的舞臺感到厭倦,對一輩子扮演的女性角色覺得是在忸怩作態(tài)——這話是程硯秋說的,你信嗎?我信!程硯秋的表白與陳述,連同那文字后面的意向和沖動都是真實(shí)的。秋色已晚,春花如夢。人生本就不圓滿,任何選擇都是有代價的,或犧牲一部分自由,或在(藝術(shù))理想上打折扣。況且在這樣一個多亂、多變的時代,現(xiàn)實(shí)與理想之間,個人與社會之間自會產(chǎn)生一種人文悲劇性。程硯秋就是這樣:即使是在申請入黨,悲涼也始終跟著他,直到盡頭。這不僅是個人命運(yùn)的嘆惋,它還源于一種慘苦的人生體驗(yàn)。程硯秋越堅強(qiáng),越進(jìn)取,內(nèi)心就越悲涼。而這被自己刻意掩藏的慘苦悲涼,常被外界誤解為“有城府”、“有心計”,特別是與隨和的梅蘭芳擺放在一起的時候,他的“高深莫測”就更多地引起別人的議論。
苦苦追求,生前亦未能如愿。1958年3月9日程硯秋病逝,3月14日公祭的時候,由中國戲曲研究院副院長張庚宣布:程硯秋被中國共產(chǎn)黨中央文化部委員會批準(zhǔn)追認(rèn)為中共正式黨員。盡管是死后中共黨員,但在我心目中,他就是一個藝人,一個極其高潔的藝人。
程硯秋到底怎樣看待人生?有這樣一段描述可以詮釋:1941年初秋傍晚,他與學(xué)生(劉迎秋)漫步北京什剎前海塘側(cè),望著晚霞的一片暗紅,程硯秋若有所感地說:“人生即是演戲,社會即是舞臺,人人都是演員?!彼煊种钢h(huán)繞四周的景色說:“你看,這是多么美的天然布景!我們演戲,不過是戲中串戲罷了?!比司烤故怯^眾,還是角色?是人演戲,還是戲演人?似乎都不大好說,也不易說。幾十年“風(fēng)也蕭蕭,雨也蕭蕭”。在鑼鼓與絲弦中,程硯秋心靈深處始終想做一個歸客,超然于世。青龍橋務(wù)農(nóng)時期,他在耕地澆地掰老玉米棒子時響起的笑聲和日記里寫下的諸如“我覺人生是一大苦事,一切如夢幻,將來閉眼了事(1944年8月2日)”等許多文字可以作證??伤莻€藝人,名伶。單是這樣一個行業(yè)和職業(yè),就注定了他被動的一生。程硯秋又隱又顯,顯而又隱,既情愿地、也是不情愿地被中國政治和戲曲改革的聯(lián)手鋪排了大半輩子——無論這個中國政治是屬于誰,是好還是壞;也無論這個戲曲改革是改良還是改造,是對還是錯。意味深長的是:程硯秋去世距今已有半個世紀(jì)了,而偏偏被禁演的《鎖麟囊》卻格外紅火!一出舊戲、禁戲,七十年不敗。
今天的“藝術(shù)家”“大腕兒”頭銜多,獲獎多,榮譽(yù)多,但能讓人懷著熱烈情感持久議論的人,一個也沒有。梅蘭芳、程硯秋、馬連良這些名伶仍是我和同事們聊天的話題,也只有他們才真正夠得上是大師級。我的一個同事說:大凡某行出了個大師級人物,總要具備種種條件和機(jī)遇,一是天賦條件好,又肯下工夫;二是師友襄助,本人度量寬和;三是所處社會文化環(huán)境,既在傳統(tǒng)藝術(shù)的薪火相傳中得其陶冶,又善于接受新文化風(fēng)氣的影響。新舊兩面、中西兩方都得營養(yǎng)滋潤,以豐富自身。我想這也正是梅、程得以高出同輩乃至前輩的地方了。
程硯秋其人其藝,官方有定論,民間有定評,且兩方面的評價也十分接近,為人口碑又好。紅氍毹上歌弦舞袖,精于斯,老于斯,死于斯。他五十四歲離世,梨園行的人都說,他和梅蘭芳都是走得正好?!凹?xì)雨連芳草,都被他帶將春去了?!蔽羧談隼锏娜缋姿苹鸬臍夥?,臺上臺下的如狂似醉的癡迷,我們到哪里去尋?今日的戲曲,不過是看取傳統(tǒng)風(fēng)景的一扇窗罷了。梅蘭芳、程硯秋正在成為一個文化符號,赫赫然寫入歷史,緩緩然退出塵世。
何來何往,生兮死兮。過來人能不慨嘆!
參考書目:
程永江:《程硯秋史事長編》(上、下),北京出版社2000年12月版。
北京市政協(xié)文史資料研究委員會:《京劇談往錄三編》,北京出版社1990年9月版。
齊志學(xué):《齊崧先生文集》,商務(wù)印書館1995年9月版。
2005年3月~2006年6月于北京守愚齋
(《南方周末》2006年9月2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