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行日記

1 撞死在擋風玻璃上的蝴蝶

我把車子開上高速公路，就是開始了一場對蝴蝶的屠殺；或者蝴蝶看到我高速駛來，就決定發(fā)動一場自殺飛行。它們撞死在擋風玻璃上。它們偏偏撞死在我的擋風玻璃上。一只只死去，變成水滴，變成雨刷刮不去的黃色斑跡。我只好停車，一半為了哀悼，一半為了拖延欠債還錢的時刻。但立刻來了警察，查驗我的證件，向我開出罰單，命令我立刻上路，不得在高速公路上停車。立刻便有更多的蝴蝶撞死在我的擋風玻璃上。

2 逆 行

忽然就只剩下我一輛車了。忽然就望見天上落下羊群了。忽然迎面而來的羊一只只全變成了車輛。忽然雙行道變成了單行道。走著走著，忽然我就逆行了！我怎么開上了這條路？那些與我同路的車輛去了哪里？我逆著所有的車輛，仿佛逆著真善美的羊群。不是我要撞死它們，而是它們要將我溫柔地踩死。走著走著，忽然我就逆行了！我就聽到了風聲，還有大地的安靜。我沒撞上任何車輛，我撞上了虛無。

3 我順便看見了日出

時隔二十年重返北戴河海濱。當年海灘上的姑娘皆已生兒育女。我?guī)砦业膬鹤?，他將第一次見識什么叫大海日出。但他牙疼了一夜，我心疼了一夜——可憐的、幼小的孩子!大海在窗外聚義，我不曾注意；大海涌進房間，又退出房間，沒有留下一絲痕跡。我是為日出而來：日出和大海(這是我最后一點浪漫情懷)。但我為孩子的牙疼忙活了一夜。第二天早晨我即將入睡時順便看見了日出。

4 小鎮(zhèn)上的駱一禾

小鎮(zhèn)：三條大街、一座廣場、五千棵樹、一個朋友。朋友請我吃飯，在燕趙豪杰飯莊。朋友帶來六個人，其中一人讓我吃驚：這是駱一禾嗎？但一禾已逝去十五年！此人模樣、神態(tài)酷似一禾；但個頭比一禾高，書讀得比一禾少。我們握手；他親切又靦腆。一禾不知道另有一個駱一禾；一禾去世以后這另一個駱一禾依然默默地活著。此事我從未向人提起，包括一禾的遺孀。我守著這個“秘密”直到今天，說不清為什么。

5 小鎮(zhèn)時尚

為什么這小鎮(zhèn)上的女人人人頭戴大蓋帽？而光頭縮脖子的男人們，蹲在街頭，端著海碗吃面條。女人們買菜，買鞋墊，街頭聊天，人人頭戴大蓋帽。解放軍的大蓋帽、工商管理員的大蓋帽、警察的大蓋帽、郵遞員的大蓋帽。但在小鎮(zhèn)上，所有應該頭戴大蓋帽的人其實難得一見。戴大蓋帽的女人們身穿花毛衣，不嚴肅也不惡作劇。也許她們覺得美極了大蓋帽?；蛘?，她們出門時只是想戴頂帽子，隨手一抓，全是大蓋帽。

6 穿過菜市場

黃昏，（古代詩人思維最活躍的時刻。漫步在斜陽浸染的山道上何等快意?。┪乙贿吜w慕著古代詩人，一邊穿過這滿地爛菜葉的菜市場。我身邊沒有一個人長得像仙鶴，沒有一個土豆長得像巖石，沒有一根芹菜長得像松樹。但這畢竟是我的黃昏：一個滿不在乎、穿著睡衣拖鞋，嘴里嗑著瓜子兒的女人逆光走來。菜市場的斜陽把她身體的輪廓映得一清二楚。她假裝不知道她幾乎赤裸，我假裝沒看見以免別人看到我心中忐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