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混賬，到底是打哪兒來的家伙干的？”

善次郎用山刀砍斷固定在大型木壓式陷阱上的藤蔓。隨著砰隆聲響，原本被支柱撐持的幾根圓木，立刻掉落下來堵住了獸徑。圓木總重共約百貫，若是被這種陷阱壓下，巨熊亦難逃一命。

雖然懸吊式頂棚已經(jīng)掉落，但善次郎仍舊沒有歇手。富治也跟著揮動山刀，開始清除這不知是誰架設(shè)的陷阱。他們兩人清晨以水凈身后入山以來，截至目前已發(fā)現(xiàn)了十處被外來者擅自布設(shè)的陷阱。

這些陷阱去年秋天放置后，就這樣被扔著過了冬天。總計有兩處獵捕熊或羚羊用的大型木壓式陷阱、三處獵捕小動物用的小型木壓式陷阱、兩個鐵制獸夾、兩個套索式的鐵圈索。而現(xiàn)在富治與善次郎正在清除的，可能是最近剛架好的捕熊裝置。

很久以來，阿仁的叉鬼們常會在獸徑上設(shè)放大小型木壓式陷阱捕獵。雖然也會在春獵后設(shè)置，但主要是在初秋尚未下雪前的季節(jié)架設(shè)。無論是大型或小型的木壓式陷阱，均為在懸吊式頂棚上堆置圓木，借由重木掉落以壓殺獵物。采用這種方式除了比較不會傷及獸皮外，當(dāng)然也因為就地取材便于架設(shè)。

但是叉鬼們絕不會到處胡亂布設(shè)陷阱。因為叉鬼隊之間會私下取得協(xié)議，決定各自的獵狩范圍，并依照冬獵與春獵的獵績，僅布設(shè)下最低限度的陷阱。但是近年來，卻有愈來愈多的家伙私闖打當(dāng)?shù)墨C場，擅自設(shè)下陷阱。

起初，打當(dāng)?shù)牟婀韨儾⑽捶旁谛纳?。因為架設(shè)一處大型木壓式陷阱，需要相當(dāng)?shù)慕?jīng)驗與訣竅，就算外行人依樣畫葫蘆架成，也無法輕易捕得獵物。然而，最近發(fā)現(xiàn)的陷阱卻不同以往，制作相當(dāng)精妙，甚至讓人懷疑是否有某位叉鬼傳授做法。更嚴(yán)重的是，從去年開始，甚至出現(xiàn)叉鬼們不曾使用的鐵制獸夾了。

富治覺得即使同樣是破壞獵場，帶著槍支潛入盜獵的家伙們還算高尚些。

自從明治十三年研發(fā)成功的純國產(chǎn)軍用單發(fā)式小槍村田槍被淘汰拋售至民間后，已過了相當(dāng)長的歲月。新型槍支取代了過去的熊矛及火繩槍利用火繩點燃火藥擊發(fā)子彈的槍支。，鐵路交通的開通也讓遠(yuǎn)途狩獵變得更輕松，也使打獵方式變得更容易，讓富治這些叉鬼們蒙受其惠。

當(dāng)然，除了傳統(tǒng)叉鬼以外，取得槍支的狩獵人也增多了。但槍支畢竟只是武器，必須具備相當(dāng)?shù)募夹g(shù)與經(jīng)驗方能操控自如。對才剛開始上山打獵的人而言，并非最有效率的獵具。反觀布阱捕獵，不需耗費太多工夫，便能比槍支更有效地狩得獵物。

“照這樣下去，這山里的野獸很快就會被捕光的?！鄙拼卫蓪⑸降恫寤氐肚?，神色凝重地?fù)u頭嘆息。

“不能通報警察來取締嗎？”

聽到富治的問話，善次郎再次搖搖頭。

“沒用的，那些外來的偷獵者目標(biāo)是獸皮。聽說最近的毛皮交易，背后都有陸軍或海軍的軍服縫制廠在撐腰。就算俺們通報警方來取締非法獵人，他們也不會搭理?！?/p>

“話說回來，毛皮價格還真是連年翻漲啊。剛開始我也很高興，但正因為這樣，湊熱鬧的獵人及盜獵者突然增多了起來，正如老爹所說的，俺最近開始有點擔(dān)心呢。為什么價格會翻漲成這樣呢？”

“因為毛皮不夠用?！?/p>

“軍方真的需要那么多毛皮嗎？”

“不，光是軍隊，用不上那么多呢?！?/p>

“那是為啥？”

“聽說有很多都出口到美國和歐洲。軍隊想要毛皮，出口商人也想要毛皮，這么一來，價格便理所當(dāng)然會上漲。你也認(rèn)識那個毛皮商人幸藏吧。上次我遇到幸藏的時候，他告訴我說，歐洲似乎從很久之前就把能做御寒毛皮的野獸都抓光了，所以在日本捉到的貂、白鼬、兔子的毛皮，在那邊可是很珍貴哩?！?/p>

“這么說，俺們獵到的，全都賣到國外去啦？”

“很有可能?！?/p>

富治忍不住地嘆了口氣。

他對此有點無法接受，以往他只是為了掙口飯吃拼死拼活打獵的，從未仔細(xì)思索過，如今想到自己竟是為了外國人獵取獸皮，不得不感到躊躇與困惑。

倘為歷代祖先即以狩獵維生的叉鬼倒情有可原，但現(xiàn)今連根本不信山神、湊熱鬧的獵人，也爭相貪婪地涌進山林里，這副光景讓富治為之憤懣。與那些老叉鬼們相比，富治沒那么敬畏山林，但他開始擔(dān)憂起或許哪天山神真會勃然震怒，恐怕連傳統(tǒng)叉鬼在內(nèi)的所有獵人都會遭殃。

或許善次郎已察覺到富治的擔(dān)憂，拍了拍他的肩膀：“想那么多也沒啥用。俺們叉鬼啊，只要遵守前人的教誨，過俺們的老日子就行。叉鬼的身體，有一半得自父母，另一半是山林賜予的。只要別貪心，山神自會賜給俺們生活所需?！?/p>

“是嗎？”

“是啊。心里有猶豫的話，就不會有好獵績。”

善次郎瞇著眼，沿著由硬雪漸漸融化成粗粒狀的雪地，朝老林深處邁步走去。

他們在山毛櫸林中步行了一陣子，在從中又澤獵場爬向安瀑布的途中，發(fā)現(xiàn)了可能是剛離開冬眠洞的熊的足跡。

富治看到雪地上有幾處足跡消失在自然林里的另一端，于是向善次郎確認(rèn)：“老爹，這家伙應(yīng)該是三歲左右的幼熊吧？”

“噢，你一眼就看出來啦。沒錯，是頭三歲的家伙。差不多該到中家伙醒過來的時候了，再過個十天左右，大家伙也會出洞?！?/p>

自古以來，叉鬼們之間相傳一段順口溜，形容熊離開冬眠穴的順序：“一是二冬娘、二是兩三歲、三是中家伙、四是大家伙、五是最慢的才當(dāng)娘?！?/p>

二冬是指兩歲的幼熊，有的幼熊直到兩歲冬眠期仍靠吸吮母熊的乳汁過活。養(yǎng)育兩歲幼熊的母熊忍饑消瘦，到了春天便會迫不及待地率先離洞尋找食物。接著是生長正旺盛、已獨立生活的兩三歲的幼熊，第三順位是七八歲的成熊，然后是三十貫以上的大家伙，最后則是該年冬天才剛產(chǎn)下幼兒的母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