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看來富治心中的不安也不是自尋其擾?;锇閭兛吹礁恢潍C得的三足熊,無不面帶愁容。不過在為期三天的首次山獵中,仍捕獲了四頭熊。其后,他們擔(dān)心的六之丞隊也全員平安歸來,這次持續(xù)近一個月的春獵成果比往年來得豐碩。
多虧這次豐碩的戰(zhàn)果,富治家方能備妥體面的嫁妝送長女時江出嫁。接著,家鄉(xiāng)阿仁也已進(jìn)入插秧的季節(jié),不久群山又將恢復(fù)濃蔭綠意,這是全年中生命最躍動的季節(jié)。待插秧工作告一段落后,阿仁地方就要舉行山神祭典。這個祭典主要是慶祝順利完成插秧以及祈求秋季豐收,但與各聚落于中元普度時所舉辦的番樂具有能劇原始樣貌的山伏神樂。不同;與其說是祭祀,不如說是辛勤勞動后的消遣與娛樂。村民們對去年的歉收記憶猶新,于是仿佛要忘卻窘迫貧困似的,反倒更加沸沸揚揚地?zé)狒[慶祝。富治他們居住的荒瀨村也不例外,村公所所在的荒瀨村主村舉行了連日祭典活動,同時也依照歷年往例舉辦歌舞伎表演。
在慶典持續(xù)中的某個暖陽灑落的午后,闊別多日的富治與文枝再次相聚。然而,兩人此時卻是在寂靜陰暗的小神社的角落。在這個時節(jié),他們不能像春獵之前那樣在野外相擁纏綿。今天,大多數(shù)的村民都去參加祭典盛會,不過也不能全家大小出動,沒去參加的多為各家的女眷,她們?nèi)谏嚼锊杉讲?。其中,尤以長有赤褐色絨毛的紫萁嫩芽最受她們喜愛,不過,她們也是最近才開始采集這種山菜的。在富治還小的時候,村民們根本對紫萁不屑一顧。盡管大家都知道若真要吃的話,也是可以摘來吃,但從來沒有村婦摘它,甚至把它列為最不受歡迎的山菜。但自從日俄戰(zhàn)爭開戰(zhàn)之后,情況有了改變,因為紫萁被海軍拿來作為耐久保存的食物。
對生活貧苦的村婦而言,采集紫萁可帶來重要的現(xiàn)金收入,便猶如尋寶那般,讓她們有著在勞動中又可賺取金錢的喜悅。村婦們絲毫不顧山中是否有熊,只管往深山里尋覓摘采。富治與文枝總不能在恐會被人撞見的地方裸身廝磨,倒不如躲在神社內(nèi)把門板從內(nèi)側(cè)以擋木卡住后銷魂蝕骨來得安全。而且在寺院或神社里偷情幽會也不是奇聞大事,即使發(fā)出聲音也不會有人特別在意,僅需在隱蔽的角落靜待外面的聲響遠(yuǎn)離即可。
富治與文枝春風(fēng)二度后,將衣物披攏在赤裸的身軀上,倚靠在拉門下方的門板上,沉浸在閑適的氛圍里。
“真希望富治先生能跟我去參加祭典呢……”文枝突然冒出這句話來。
“那樣不太好吧……”
“對不起,我不是故意要讓您為難。只是覺得若能相偕前去,我會非常開心的……”
富治不知如何回應(yīng)是好。文枝看他半晌悶不吭氣,悄聲問道:“您在生氣嗎?”
“不,沒那回事。”
他再次陷入沉默。
過了一會兒,文枝重新打起精神故作朗聲地問道:“您將來有什么夢想?”
“啥夢想?”
“比如,想做什么事情,或想在哪兒過什么生活?!?/p>
“嗯,俺從未認(rèn)真想過那些哩。因為俺是個叉鬼,打從離開娘胎就是,以后也會永遠(yuǎn)當(dāng)個叉鬼吧!”
“但您不是嫡長子吧?總不能永遠(yuǎn)待在那個家吧。”
“沒錯?!?/p>
文枝說得沒錯。哥哥富雄已屆成家立業(yè)的年紀(jì),等討了媳婦繼承家業(yè)之后,富治便失去安身的處所。他也曾想過要娶媳婦再分家出去,但現(xiàn)實上卻有困難。因為在打當(dāng)聚落里已經(jīng)沒有可供分家的土地,況且他又沒有任何家當(dāng)。
“有些村民到遙遠(yuǎn)的都市找工作,您不打算離鄉(xiāng)嗎?”
“在都市里可干不成叉鬼哩!”
“看來您很喜歡叉鬼的工作呢。”
“是啊,很喜歡。”
“比喜歡我還要喜歡?”
“小傻瓜,那是啥問題呀?”
“對不起,我不應(yīng)該問這個問題?!?/p>
“沒啥啦,別在意。問了總比沒問好呀?!?/p>
“那么……您打算永遠(yuǎn)住在打當(dāng)?”
“能那樣自然最好,不過呢,只要能當(dāng)叉鬼,去哪兒都成?!?/p>
“對了,據(jù)說也有叉鬼去當(dāng)入贅女婿,我也曾聽過在比立內(nèi)有不少叉鬼被招為門婿?!?/p>
“入贅?”
“是啊?!?/p>
富治也認(rèn)為那應(yīng)當(dāng)是他未來最實際的生活方式。他看著文枝那又陷入靜默的渾圓側(cè)臉。從門縫泄入的微光在她雙眼皮的纖長睫毛上歡快地跳躍著。
“怎么啦?你今天有點怪哦!”
“沒什么,請別在意?!?/p>
“真的嗎?”
“嗯?!?/p>
“對了,你父親啥時回家?”
“應(yīng)該傍晚會回來。”
“那么俺們是不是也該回去了?”
“是呀。”
由于文枝與平素不同變得寡言,富治對此有點在意。他原本想再跟文枝溫存后才回去,但此時心中的愛憐遠(yuǎn)勝過性欲,于是只以手掌捧住她的面頰親嘴而已。富治親吻文枝之后,輕輕地將文枝摟在懷里。他覺得懷里的文枝是多么纖弱嬌柔啊。
直到十余天之后,富治才在極其狼狽屈辱的情況下,得知那時文枝想說些什么。那一天,富治不需要到佃田里工作,于是上山巡視布設(shè)的陷阱,直到黃昏日落才下山。回到家里,他發(fā)現(xiàn)文枝的父親片岡長藏竟然來訪。長藏端坐在地爐旁的上座,銳眼瞪視著站在玄關(guān)泥地上的富治。身為一家之主的父親與嫡長子的哥哥畏怯地直接坐在冰冷木板的下座,母親則待在廚房一隅渾身僵硬。
看到這情景的同時,富治立刻明白發(fā)生了什么事情。
“你這個不知羞恥的偷兒渾崽子!別杵在那兒,滾上來坐在老夫的面前!”
富治扯下圍在脖子上的布巾,沒來得及擦拭臟污的腳底,就直接踩上木板地,走到長藏的面前,霍然向他下跪。
“請您原諒!”
他知道這時只能不斷地磕頭謝罪。
“噢,看來你已經(jīng)知道老夫來此的目的了。這么說來,分明是個雞鳴狗盜之徒,卻也懂得把自己佯裝成無辜的善良老百姓嘛!”長藏極盡諷刺地挖苦道。
“求求您、求求您這回饒了俺!”
“你要老夫饒了你?事到如今你還敢這樣說呀!老夫若可以原諒你,還須特地跑來這臭房子興師問罪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