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面看,人大是權力機構,這一點不是誰定的,是憲法定的。中華人民共和國憲法上寫得清清楚楚,中華人民共和國的一切權力屬于人民,人民行使國家權力的機關是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和地方各級人民代表大會。可事實呢?甭看他喬國棟現(xiàn)在排名在七個常委中居第二,僅僅次于強偉,也甭看在各種各樣的會場上除了強偉之外,就只有他能坐中間。假的!喬國棟自始至終認為,這是假的,沒一點兒實質意義。實質呢,就是他天天得開會,天天得講話,講話還不能隨便講,得順著強偉定的調子講。要是稍微講得出格點兒,第二次,要么開會就不通知他,要么,他就只能學政協(xié)主席那樣,坐冷板凳。人家書記講完了,有市長,市長講完了,有主管副市長,總之,把會議安排得滿滿的,等一個個講完了,會議時間也就到了,他坐了半天,竟連潤潤嗓子的機會都沒。
喬國棟曾經嘗過這種滋味,冷板凳的滋味真是不好受啊。
人大到底是個啥?說穿了,就是個閑角。這話雖然不能公開講,但心里,誰都清楚明白,用不著你講出來。喬國棟打市委副書記的位子上挪過來,感受最深的一件事,就是前呼后擁沒了,早請示晚匯報沒了。見了面,雖然還跟你客氣地點個頭,問聲喬主任好,但那問候,陰森森的,聽了讓人毛骨悚然。這也倒罷了,畢竟,自己年齡到了,能挪到這邊,還算是不錯,總比那些直接退下去的人要好吧??捎幸惶欤蝗痪妥屓私o堵在了門口,那人以前是市里某個二級局的副局長,一直想升,想扶正,結果在常委會上,喬國棟硬是投了反對票,原因就是這人男女作風問題太多,幾乎一個月就能爆出一個,弄得他單位年輕一點的女同志都不敢上班了。喬國棟說,這樣的人要是能提拔重用,我看我們就不要什么組織原則了,只要誰想當,給他當不就完事了?那時強偉才來一年多,還不敢太過專斷,一聽喬國棟把話說到這份上,便也順水推舟說:“那就先放下,至于他的其他問題,下去查查,要是真有,就按老喬說的辦?!?/p>
這人是放下了,沒能扶正,不過強偉這句“就按老喬說的辦”,立刻就成了河陽一句民謠。大凡有啥事兒出了岔,當事人就會說:“就按老喬說的辦?!眰鞯胶髞?,就連孩子們爭一塊糖,爭不公,大一點的孩子也會站出來,指住小一點的孩子的鼻子:“就按老喬說的辦,聽見沒有!”至于老喬到底說過什么,在怎樣的場合說的,沒有人知道,也沒有人想知道。
傳歸傳,畢竟那時他是市委副書記,也沒把這事當個事,私下里還認為,這樣傳對他有好處。誰知,一到人大,情況就不一樣了,這人就敢把他堵在大院門口,指住他鼻子問:“你現(xiàn)在還說不說了,啊!”他剛要發(fā)火,那人便歇斯底里地叫喊:“不就沒給你送錢送女人嗎?你個貪官,張口就要三十萬,喝血啊,把它給我吐出來!”
這樣的事發(fā)生了不止一次,到后來,他都輕易不敢走著出院門了。你說沒貪,誰信?你貪了又不給人家辦事,挨罵活該!
要是換上以前,誰敢?
一想起這事,喬國棟就想哭。他本來還可以在副書記的位子上多干兩年,是強偉,嫌他礙手礙腳,嫌他管得寬說得多,硬是將他一腳踢到了這邊。這口氣,到現(xiàn)在他都咽不下。
又過了三天,公安局這邊終于有所行動,將名單報了過來。一看名單,喬國棟差點背過氣去,他們居然將老奎的案子交給了刑偵隊隊長宋銅!
在河陽,宋銅也算是一個人物,一個不敢輕視的人物。
宋銅的父親正是原河陽地委書記宋老爺子!河陽撤地設市后,他從市委挪過來,到了人大。在市委那邊,他是強偉的上任,人大這邊,他又是喬國棟的上任。老爺子在河陽根深蒂固,培養(yǎng)了不少干部,包括現(xiàn)在的公安局局長、法院院長,都是在老爺子手上起步的。如今雖說老爺子退了,不在其位不謀其政了,但影響,仍是大得很。按民間的話說,如今的河陽,仍是老爺子的地盤兒。加上他大兒子人大研究生畢業(yè)后,直接進了中紀委,老墳里這一把高香燒得,立刻又讓老爺子揚眉吐氣,腰挺得比當地委書記那陣兒還直。
強偉初到河陽,一開始也想來點兒狠的,來點兒新的,想把老爺子的影響在短期內徹底消除掉,進而讓河陽真正處在他的掌控中。努力了兩年,結果發(fā)現(xiàn),這樣做等于是自掘墳墓,你不論砍掉哪個枝,長出來的新枝,還是姓宋。哪怕從省上弄空降干部,到河陽沒幾天,也給乖乖地進到那張網里了。到第三年,強偉聰明了,不做這種無謂的掙扎了,他畢竟不是愚公,與其花吃奶的力氣搬一座壓根兒就不會搬掉的山,不如就讓那山安安穩(wěn)穩(wěn)放著,自己改變一下策略,做山上的一棵新樹。讓這山肥沃的土壤還有豐厚的養(yǎng)料把自己盡快養(yǎng)大,雖說當不了參天大樹,但至少也能引來一大群猴子,在自己這棵樹上摘桃子。只要有桃子摘,猴子就得聽他的!強偉這一變很成功,立馬就化解了他作為新生力量原本潛在的種種危機,忽而一下就成了老河里的一條新鱉,游得自如了。
孤立起來的,倒成了他喬國棟。
而且,因為他取代了老爺子,讓老爺子徹底地閑在了幕后,老爺子竟將仇記在了他頭上。
喬國棟憋氣,冤枉,但沒辦法,政治就是這樣,不講情面。講什么呢?喬國棟說不清。有時候他覺得,政治就像孩子們玩的那種跳跳床,說它沒規(guī)則吧,有,說它有吧,又沒有。在跳跳床上,孩子們不是比誰來得早,也不是誰來得早誰就說了算,而是比力氣,比誰能跳倒誰!
在河陽,他是跳不倒強偉,更跳不過宋老爺子,但,他不想認輸!
也就在這個晚上,喬國棟聽到消息,省人大將要組織“構建和諧社會改善執(zhí)法環(huán)境調研工作小組”,小組將于一周后到達河陽,這個消息大大地鼓舞了他:好啊,強偉,我倒要看看,這一次,你在人大面前做何表演!
可是等他第二天醒來,再次面對老奎的案子時,那種興奮勁兒就一點也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