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大春寫給女兒的情書
楊照寫了一本書,這大約是近年來每個月都不稀奇的事。年過四十以后的楊照,幾乎在每一個他所接觸的領域上都能發(fā)表深入淺出而博覽覃思的意見,我?guī)缀跻呀涴B(yǎng)成了一個“所知不太妙,每事問楊照”的習慣。所以很多時候,我會不太清楚他的哪些主張原來出自他的哪一本書。
這一本卻相當特別——它是一本情書。楊照明目張膽地背著老婆和另一女孩傾吐心思、反思現(xiàn)實、墾抉記憶、期許未來;其多愁善感,迷惘惆悵,非墮入情網不能辦。繼《迷路的詩》之后,楊照再一次輕掩住他搏理善辯的滔滔之論,娓娓向女兒述說自己。
這個女兒李其叡和我自己的一雙兒女也是青梅竹馬的友伴,兩家時時過從,近年來幾乎每周相聚,大約都是為了孩子能夠玩兒在一起的緣故。原本是三個步亦步、趨亦趨,幾乎同時開始學鋼琴的孩子,大約從上小學起,李其叡和我家兩個的距離便拉開了。不幾年下來,雖然每周相見嬉游打鬧依舊,可是在音樂演奏的表現(xiàn)上相較起來,李其叡與張容、張宜的差距,就像《莊子》書中借顏淵之口所形容的那樣:“夫子奔逸絕塵,而回瞠若乎后矣?!?
我也是在這段期間才發(fā)現(xiàn):楊照除了閱讀勤勉、議論跌宕、萬般入耳即關心之外,也無時無刻不在細膩、纏綿地省視以及記錄著他這位獨生女兒時時刻刻的人生。書名《我想遇見你的人生》——乍看有些奇怪:孩子的生命不就是你轉制出來的么?過去十多年間的日日夜夜,你不都參與了這孩子生活里的點點滴滴么?你還想“遇見”什么?
停頓在這個語詞上,讓我們讀讀這一段文字:
球場里的座位是不對號的,我最喜歡找父子一起來看球的,坐到他們身邊去。那樣的球迷爸爸都會在關鍵時刻,將他累積多年的看球經驗,傾倒給兒子。他會解釋投手剛才投的球路多么刁鉆,會說打者握棒的方式顯示他預期投手會給什么樣的球,會提醒外野內野防守者怎樣移動他們的位置。當然,他更會從記憶寶盒里挖出自己看過最精彩的球賽過程、畫面,還有多彩多姿的統(tǒng)計數(shù)據——我那時候就想:將來無論如何,我要跟我的小孩有一樣的興趣,可以那樣對他說著我的經驗、我的知識。(《之三因為你,我不怕老去》)
這段引文的節(jié)略之處,有兩句尋常話值得丹黃標著:“球場上的絮絮叨叨,也必定會是兒子一生最寶貴、最溫暖的記憶?!蔽覀兯洑v過的生活、所掌握過的信息、所流注灌溉過的情感,在時間巨力的催迫之下,非但不可停、不可逆,也似乎不能稍佇于寸心,古人以“白駒過隙”立喻,所說的豈止是時光飛逝而已?“白駒過隙”之嘆,所感慨的正是“錯身而不及遇”的失落。
我們這一代人的父母親大多話少,生養(yǎng)子女無論是教之以德、誨之以禮、授之以技、傳之以術,多屬“吉人詞寡”之類,據我在閑談間向身邊的友輩儕流打聽,絕大多數(shù)都不太知道自己的父母在青春年少之時具體而有細節(jié)的生命內容。那一輩的人,是不會將他們的心思情懷暴露得太多或太深的。若是放在文本的傳統(tǒng)看去,就連以給兒子寫家信而傳世的傅雷,或者是在病榻上不斷向女兒告白心緒的梁啟超,都沒有敞然交代自己生命瑣屑的用意。無論是藝術或政治,他們都在“大于一個人”的面向上標定了自己的位置。
可是,就楊照的體會和覺悟來說,事情不只是這樣。顯然,唯有“絮絮叨叨地述說”才是“遇見”的真諦;唯其通過不斷地傾吐,既揭露著自己的青春身世,也辨認著女兒的成長軌跡。他的確如愿和女兒有了“共同的興趣”,也的確能夠暢快地“對她說著我的經驗、我的知識”,然而尚有其他——
我記得,走在中山北路上,應該是秋天,風吹過來還不覺得冷,然而卻吹得地上的落葉翻飛騰走。我的小提琴老師說:“他們在對你說話,知道嗎?海頓、莫扎特、貝多芬、帕格尼尼、維尼奧夫斯基,你聽到他們在對你說話嗎?如果你了解他們在說什么,你就知道怎樣演奏他們的音樂了?!保ā吨话涯銓檳?,也希望你懂》)
小提琴老師對楊照說這話的時候,楊照大約只有如今李其叡的年紀。也許她懵懵懂懂地能夠體會,她的父親除了曾經許愿要和她分享的經驗和知識之外,還傳達了這篇文章里提到的一個信息,那就是小提琴對鋼琴宣示過:“我的一切,都是為了你!”
這樣的話,傅雷和梁啟超還不會表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