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顏出嫁的那日,下著極大的雨。
大雨將整個京城都陷在一片陰郁的水幕中,城南更被淹得一片汪洋。老人們說,雨天出嫁是為不祥。
元康七年七月,皇太后懿旨頒下,聘大將軍楚仲宣膝下長女入主中宮為后,這也是楚氏一族有史以來最大的榮耀,朱紅鳳輦早侯在將軍府正門,周圍全都是送朝顏出嫁的楚家叔伯長輩,與攀附逢迎的陌生大臣。
民間女兒出嫁,為表心念雙親,總要哭上一回,而朝顏卻始終哭不出來。臨別在即,繼母姜氏握住她的手,“你這苦命的孩子,親娘去得早,偏生又是楚家長女,如今將貴為皇后,可說句大不敬的話,皇上年長你十多歲,伴君如伴虎,往后也不知是福還是禍啊?!闭f罷,還不忘取了帕子拭淚。
朝顏在蓋頭底下微笑,抽出被她握住的手,也道:“二娘放心,再不濟,總歸也是皇上的嫡后,比做那填房,侍妾來得好。”
姜氏臉上的笑意再也掩不住,眼里看似滿滿的心疼,分明藏著細如針尖的冷篾與不屑。
朝顏曉得,姜氏是為自己的女兒朝歌不平。六歲那年,曾有一胡僧到府上為楚家姐妹摸骨相命,見到朝歌時,胡僧驚奇贊嘆:“貴不可言!貴不可言!將來必定母儀天下!”
于是,全府的人都知道,二小姐朝歌將來必會母儀天下。但世事就是如此奇妙,這樁政治婚姻結下時,楚家唯一勉強算得適齡的女兒僅長女朝顏一人,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到如今,母儀天下的不是朝歌,而是她——楚朝顏。
吉時已至,司禮官一聲長喝,“鳳駕啟行,閑人回避!”
人群中的大將軍楚仲宣看著自己一襲紅妝的長女,嘴唇微微張了張,卻什么也沒有說,僅有最后匍匐叩拜:“臣恭送皇后娘娘!”
于是,其他人都跟著跪了下去。禮炮的轟響聲中,眾人伏地跪送皇后。朝顏在鸞車中,緊緊握著生母在世時送她的長生鎖,淚水終于潸然落下。
車駕緩緩啟行,一路由皇城正清門入,再至未央宮前殿。群臣就位朝拜皇后,授皇后金印,昭告宗廟,大赦天下。至此,大婚之禮方成。
椒房殿,是歷代皇后寢宮。
甫入夜,宮中的喜樂喧嘩退去。只剩夜色下的十里宮闕沐在一片昏黃燈火之中,今夜的椒房殿又多了一位女主人。
兩側(cè)宮人恭敬侍立,十二歲的朝顏坐于鳳榻,朱紅蓋頭遮去了她的面容,吉服的寬大繁復的廣袖在膝下,時而有風吹過,帶起微微的褶皺,襯著少女的嬌小身姿,很是極致風流。
偌大的寢殿一片鴉雀無聲,靜得朝顏只能聽到自己鬢旁繁冗釵環(huán)微微觸碰的細微聲,一聲,一聲,又是一聲,漫長的毫無止境。
長久死寂過后,宮女的催促聲中,終于聽見有腳步聲朝自己走近。然后,她臉前的蓋頭被人揭了起來。
眼前瞬間明亮,宮娥們的叩禮聲響起,朝顏便知是皇帝到了。入宮之前便有教引女官教授過她宮中禮儀,三跪九叩過后,只聽見皇帝的聲音傳來,沉穩(wěn)而溫和,“免禮。”
一雙手伸到她面前,她順勢一抬頭,就看到面前站著的皇帝。赤金九龍冠簪,緙金緞繡龍紋袍,青金石結穗朝珠……燈光那雙明亮的眼睛也正注視著她。
是他!竟然是他!怎么會是他!朝顏再顧不得禮儀驚怔地站起身,怔怔望住那人的眼睛。
他有著一張干凈而溫潤的面龐,眼睛深幽而清澈。一瞬間,她腦海中閃過許多久遠的畫面……藍天……白云……石橋……白衣少年……
真的是他。他還是長得那樣高,十二歲的她,卻只及他胸口。他似乎已經(jīng)不記得她了,看她的眼神,透著陌生與疏離。半晌,那人近乎自嘲地笑了笑,“別人娶的是妻子,朕如今娶的卻是個孩子。”
……
其實,那分明是三年前的事,而朝顏至今依然記得這樣清楚。
從十二歲到十五歲,她嫁入這深宮之中,已經(jīng)三年。大婚那夜,夜羲并未碰她一根指頭,而是直接去了別的妃嬪寢殿歇下。乃至翌日,當宮女捧著榻上素白無垢的錦帛向太后復命,夜羲向皇太后交待時,也只推脫皇后年紀尚幼,還需教養(yǎng),等大些再行房也不遲。
這的確是個很好的理由,他年已二十三,而朝顏只是個身量都未長開的孩子。董太后也挑不出什么錯漏,便也應允,只吩咐教引姑姑好生教習皇后一應禮儀。
整整三年的時光,朝顏一天天長大,雖有皇后頭銜,享皇后尊榮,帝后卻從未同寢。然而,今日又分明是不同的。早上在董太后宮中請安時,夜羲也在,太后出奇地吩咐御醫(yī)為皇后診脈。朝顏不明就里,由著御醫(yī)搭脈過后,便聽太后問:“如何?”
老御醫(yī)道:“皇后娘娘除卻血氣略虧外,鳳體甚和,宜生養(yǎng)?!?/p>
董太后當即舊事重提,即日起,皇帝需按祖制每月初一十五朔望日歇在皇后寢宮。
夜羲也并未說什么,只點頭應允。朝顏很想告訴自己,是因為她長大了,夜羲真的喜歡她,所以才會同意。
可她又明白,不是的。夜羲登基多年,因為身體羸弱,膝下始終無嗣。封后三年無寵的皇后,朝中已有人竊竊私語。父親是手握重兵的大將軍,皇帝寵幸皇后,不過是太后給父親服下一顆定心丸罷了。
她并非蠢笨,也自然看得出,夜羲極不情愿。她是他的皇后,卻也不過是他的養(yǎng)母圣母皇太后指給他的一樁政治婚姻產(chǎn)物。他們之間還隔著十余歲的年紀差距,在他百媚千嬌、風情萬種的后宮妃嬪面前,她不過是個剛長開的孩子。
按舊制,皇帝駕幸中宮為亥時三刻,入夜掌燈時,椒房殿的宮人就已忙碌起。帝后大婚三年才合寢圓房,又有皇太后嚴旨在前,所有人都不敢怠慢分毫。椒房殿中,紅色的龍鳳呈祥燭,紅色的百子千孫被,紅色的鸞鳳和鳴帳……以喻帝后祥和百年。
司寢女官專奉布置床帷茵席,侍浴女官服侍皇后沐浴妝扮,朝顏坐在鏡前,看著鏡中盛裝的自己有些出神,宮人紛紛贊道:“娘娘今日真美?!背伾钗乱豢跉?,未及說話,卻聽一個聲音說:“是挺美?!?/p>
訝異回過頭,竟是夜羲不知何時走了進來。眾人忙福身下拜。他似乎喝過許多酒,眼神有些飄忽,此時也只是懶懶一揮手,串珠和芳辰對視一眼,便領著宮女們識趣地退了出去。
一時間,偌大的寢殿只剩帝后二人。朝顏開始莫名緊張起來,她不安地絞著袖口,一張臉垂得愈發(fā)低,心口跳得厲害,下一刻,下顎被人輕輕抬起,朝顏被迫迎上他審視的目光。
他俊美的臉上還帶著酒意微醺的潮紅,盯著她瞧的目光漸漸幽暗,他以一種從未有過的目光細細端詳著她。
紅燭搖曳的燈火勾勒出少女稚嫩而姣好的容顏,更襯得姝華國色,姿容無雙。夜羲漸漸恍惚,到底是從什么時候開始,三年前洞房中那個青澀懵懂的小女孩已經(jīng)長大了?他有些醉了,借著酒興慢慢俯身在她額上印下一吻。朝顏這輩子從未如此時這般無助過,只能強抑住心中的羞怯,輕輕閉上眼。
他的唇,與他的手一樣冰涼。這樣的吻,不帶任何感情,仿佛僅為完成太后交待的任務。
大婚三年,曾幻想過千百次的情景如今就在眼前,這個男子,那是她花了那樣那樣長的時間去傾慕的良人,是沉湎夢境中最最遙不可及的一抹明月光。所有的一切,華美得這般不真實,好似一場迤邐的夢。近在咫尺,卻惶然在心,生怕轉(zhuǎn)瞬即逝。
夜羲眼底有幽暗的火芒在涌動,淺吻了一刻,尚不及朝顏反應,已猛地將她猛地按倒在榻上,她低呼了一聲,聲音迅速被男子火熱的唇舌封緘。他常年體弱多病,這一刻力氣卻出奇的大,扳住她的下巴便狠狠吻了上去。
那不是吻,是一種近乎報復的發(fā)泄。如同對付他不共戴天的仇敵,他蠻橫地啃噬她的唇,兇狠地撕扯她的衣裳。他平日清明的眼瞳里此刻是混沌的一片,猙獰而可怖,如一只妖異的獸,仿佛有莫大的的不甘與憤恨,卻無處發(fā)泄,只俯身對著身下少女的頸又啃又咬,如沙場迎敵,一路沖鋒陷陣,搏斗、廝殺。
殺!殺!殺!仿佛只有這樣,才能令他從多年來壓抑的苦悶中解脫,才能讓他體驗到那前所未有的酣暢淋漓。
朝顏從未見過這樣嚇人的夜羲,她所有的掙扎在他面前是那樣的無力。良久,卻伸臂環(huán)緊了他的身體,無聲承受他帶給她的折磨。
她突然想起小時候,那時,她是懷著那樣仰慕的心情去仰視著高高在上的他。
而現(xiàn)在,她即將成為他的女人。她沉溺在他懷中,輕聲喚他的名:“夜羲……夜羲……”
他肆虐的動作卻猛然停住,撐起身體喘息著看向身下的少女。
她蒼白的面頰上是藏不住的驚恐,看他的目光純澈而清麗,帶著不屬于她這個年紀的堅定與執(zhí)著。
不過是個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