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顏……經(jīng)過這么多事,你……你心里怨我嗎?”
“我怎么會怨你呢?”
“不,我寧愿你怨我,至少我心里會好受些。”夜羲的聲音越來越低,末了化成一聲嘆息,“跟著我吃這么多苦,你為我做的一切,我無以為報。這輩子我自問俯仰無愧,不欠任何人,卻唯獨欠了你,上半生我已經(jīng)負(fù)了你,下半生我希望你好好的活著。下輩子吧!下輩子若還有機(jī)會,我們就好好在一起?!?/p>
額前的頭發(fā)遮住了她的眼,纖削的肩頭如同盛滿了悲傷,在微微顫動著。他的聲音愈發(fā)溫柔,“看你,還是這幅孩子性。若有一天,我不在了,可怎么辦才好?”
朝顏抬起頭,透過眼底的霧氣看著他,“我不知道?!?/p>
夜羲便笑著道:“那我告訴你,若我不在了,就千萬不要再想起我,不要再為我流一滴眼淚,完完全全忘記我這個人,好好過下半輩子。無論將來的路怎么難走,只要活著,活著就有希望。”
大禍將至,朝顏早已泣不成聲,聽到這里,終于禁不住撲進(jìn)他懷中失聲痛哭。
十年,她用十年的時間去渴盼他的愛,用盡生命中所有的力量去等,終于等到值得她等的時候,卻已經(jīng)將要曲終人散。即使她是那樣貪戀他給的寬容呵護(hù),貪戀他懷抱的溫暖。
在最好的年華,遇見了最對的人,卻沒有最圓滿的結(jié)局。
晨起,下了一夜的雨終于停歇。
庭院里的花草被雨水沖刷走灰霾塵埃,在暮色里展露著鮮翠欲滴的枝條葉蔓。廷尉司的人又來問話,這一次,陣仗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大,朝顏梳好了頭發(fā),換上自己平日最喜歡的衣裳,平靜的面對即將到來的結(jié)局。
穿過庭院,她輕叩夜羲的房門,卻半響不曾有回應(yīng),心口仿佛壓著一塊大石,忽然生出一絲不祥。朝顏用力推開那道木門,就看到了這一輩子也不會忘記的場景。
整個房間安寂的一片,帳帷深處,夜羲安靜地躺在床榻上,鬢發(fā)衣冠齊整,嘴角溢出的駭人黑血浸染在青衫前襟,染滿了大片的殷紅。赤色的紅,摻雜著詭異的黑,艷得近乎妖嬈。
他唇角帶著安詳而釋懷的微笑,枕邊放著一支陳舊的號角。朝顏認(rèn)得,那是先帝親征突厥從突厥大將手中繳獲的戰(zhàn)利品,也是他從前病中時最喜歡擺弄的東西。那年突厥大捷時,他赤著腳跳下病榻,拿著那支號角興致勃勃地縱身揮舞,高興得如一個孩子的場景,仿佛就在昨天。
口嘔黑血,肢體抽搐,那是最毒最毒的鴆酒方會有的效用。周朝律例,謀逆者死,若犯者自請服罪,家眷可免一死,他選擇以這樣的方式保護(hù)了她不受牽連。
朝顏終于明白了一切——她已經(jīng)永遠(yuǎn)的失去夜羲了。
多年來的精神支柱仿佛在一瞬間轟然倒塌,當(dāng)這一切真的來臨時,沒有從前預(yù)料中歇斯底里的痛哭,沒有撕心裂肺的哀嚎,她走上前,安靜地把夜羲已經(jīng)冰冷的身體一分分緊緊抱在懷里,將自己的臉貼緊他冰涼的掌心,如攥緊最后一線曙光,明知已經(jīng)失去,卻仍要拼命抓住。
門口陌生的官員、將領(lǐng)、士兵,全都沉默地看著房里的一幕,從前溫文儒雅的廢帝口嘔黑血,身體僵冷,早已在昨夜一夜的風(fēng)雨中悄然逝去,帶著對終生被壓制的凄涼與無奈。
宮人們聽見動靜紛紛趕了過來,芳辰跪在地上哭道:“王爺他已經(jīng)去了,您若是難過,就哭出來吧,你哭一哭,哭出來就好多了?!?/p>
就在這一刻,朝顏終于明白了夜羲的苦心。他的絕情,為得只是讓她能夠徹徹底底的忘記他。就如他所說的,千萬不要再想起他,不要再為他流一滴眼淚,完完全全忘記他這個人,好好過下半輩子。
可是,她又怎么能夠做得到?曾經(jīng)她以為已經(jīng)真正擁有了愛情,看著愛情在最美麗溫柔的歲月里轟轟烈烈地絢爛綻放,卻也只在瞬間,又摧枯拉朽地枯萎下去。
大悲無言,幸福終歸只是短暫一剎那,痛苦卻無盡漫長。人世間最悲哀的事,莫過于此。朝顏抱緊夜羲冰冷的身體,分明在落淚,卻終于微笑,“你終于解脫了,真好??晌夷兀吭缰沁@樣,今生就不來見了……我不是后悔,我只是難過。塵世多舛,再多的磨難,也不過同生共死罷了,從來寧可生離,不忍死別……不忍死別……”
這輩子,冥冥之中注定的,該遇上的,始終還是遇上了,不管以后如何,不管將來怎樣。她想起了年少的時候,自己坐在上京街頭橋邊,一臉的狼狽淚痕,怔怔望住那個眼神溫暖,笑容干凈的男子,他有著好聽的嗓音,俯身微笑問她:“告訴我,你叫什么名字?”
人生若只如初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