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她臉上的刀疤是自己傷的！景川情不自禁再次看向江瀾的右頰，此時再看這道已結(jié)成肉結(jié)的丑陋疤痕，不禁觸目驚心，看得出當(dāng)年她傷得有多深，也看得出她一心求死的決心。他的心劇烈地疼痛起來。

跳過最痛苦的回憶，江瀾的臉色已漸漸恢復(fù)如常，語氣里有幾分淡淡的自嘲，“沒什么的，其實我應(yīng)該感謝這道刀疤，因為它，我再也不能吃影視飯了，公司像扔垃圾一樣扔了我，沒再找我索賠那違約的五百萬。一道刀疤值五百萬，我也夠本了……我醒來的時候在醫(yī)院，是魏老師救了我，那時他得了鼻咽癌，住在北京的舊居休養(yǎng)，他北京的房子就在我家隔壁。那晚他散步回來，發(fā)現(xiàn)我家大門沒關(guān)緊，一股煤氣的味道從門縫里往外飄，他跑進來查看，發(fā)現(xiàn)我一身污穢滿臉是血地倒在廚房里。

“在醫(yī)院醒來，我第一反應(yīng)就是去扯掉輸液管?？墒俏覝喩硐癖怀榱私?，連手指都抬不起來。護士說我中毒很深，再遲來一會兒就沒命了。可是我根本不打算再活著，我雖然沒有力氣再開煤氣殺死自己，但我還可以絕食。不過還沒等到絕食計劃開始，我的病情就已惡化了，我發(fā)著高燒，整天胡言亂語。醫(yī)生說我求生意識太弱，恐怕很難過自己那一關(guān)。魏老師天天守在我的病床前，急得老淚縱橫。他不知道我究竟經(jīng)歷了些什么事情，但他耐心地給我說他的故事，一個在南京大屠殺中失去所有親人的孩子，一個在‘文革’時被親生兒子斗成反革命，被妻子拋棄的男人，一個得了鼻咽癌卻用意志戰(zhàn)勝死亡的老人，他問我，他都能活下來，而我為什么不能？就算我什么都沒有了，可至少還有健康的生命，一切都可以重來。

“我昏迷著，但我的心是清醒的。我身體里有兩個我在對抗，一個要我離去獲得真正的安寧，一個要我留下等待命運的轉(zhuǎn)機。她們爭斗得很厲害，讓我一直在痛苦中煎熬。三天之后，我終于睜開眼看魏老師了。魏老師逼著我答應(yīng)他，絕對不可以放棄自己。他告訴我，當(dāng)命運在打壓我們的時候，不妨貓下身子積蓄力量，總有一天我們會反彈得更高。沒有了家沒有了三虎，我真的不知道怎么活下去，魏老師叫我不妨看高點兒，有很多事情等待著我們?nèi)プ?。像他一生孤苦，卻活得富足，因為國恨家仇比他個人的磨難更重要，他要為抵擋侵略者傾盡全力，所以他研制了幾十年的導(dǎo)彈陀螺。

“魏老師說他的心愿未完成，現(xiàn)在他救了我一命，希望我能報答他，替他完成‘北斗星’，其實他是在幫我找一個理由活下去。他知道我處境艱難，就把我秘密地轉(zhuǎn)移到了深圳養(yǎng)傷，于是，我把三虎的骨灰也帶到了這里。魏老師幫我改了名字叫江瀾，希望我從此擁有波瀾壯闊的新的人生。魏老師幫我補習(xí)，希望能幫我辦出國手續(xù)換個環(huán)境生活。那時的我就像個瘋子，為了麻痹內(nèi)心的痛苦，我瘋狂地發(fā)泄到讀書上，我的SAT Verbal考了六百八十分，而且通過了GRE性向測驗，魏老師幫我找人拿到了三份推薦信，我居然申請到了加州理工學(xué)院的讀書機會。就這樣，命運鬼使神差地讓我到了美國，到了巴薩迪那。

“這里再沒有人認識我，沒有追捧和謾罵，沒有熱愛和傷害，我結(jié)束了那種不人不鬼的生活，可以自由地學(xué)習(xí)、行走和思考了。加州的陽光是多么燦爛?。N爛得我的世界沒有一絲陰霾，加州的流水是多么清澈??！清澈得我的世界沒有半點兒雜質(zhì)。往事像晨風(fēng)吹過，沒有留下一絲痕跡。我不知道自己快不快樂，只是突然之間又重新獲得了流淚的能力……學(xué)習(xí)之余，我喜歡所有與陽光有關(guān)的運動，最大的樂趣是去游泳打球曬太陽，一曬就是一整天，曬到一層層蛻皮變成黑人，連自己也認不出自己來。有人勸我去做平臉上的刀疤，但我想留著，因為它可以提醒我，我這個人是孤星入命，注定要一生流水，半世漂泊……我不想再把不幸?guī)Ыo任何人。

“我就這樣把自己埋在書堆，一年過去了，三年過去了，十年過去了。這其間我回國過幾次，每次都是到深圳看望魏老師，不幸的老人在鼻咽癌病情穩(wěn)定后又得了老年癡呆癥，老天爺可憐我們孤單，他把笑笑和蟲蟲賜給了我們，我讀完博士來到了168工作，想替魏老師完成他的心愿，完成他夢想一輩子的‘北斗星’。一切都平靜地按照我的計劃進行著，除了我怎么也得不到你的信任——”

江瀾停了下來，疲倦地看著景川。

景川正想接話，巖洞外面響起了管嬋帶著哭腔的聲音：“景川——景川——你在哪里啊——”景川和江瀾同時看向天空，原來已經(jīng)雨過天晴了，不知不覺他們已聊了一整夜。景川心里一驚，大聲地回應(yīng)著管嬋。管嬋循聲而至，一看到景川，就撲上來抱著他放聲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