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杰突然抱住冷軍,頭埋在冷軍肩上號啕大哭。
冷軍領(lǐng)著機械廠一幫少年天天在街上轉(zhuǎn)悠,直到張杰傷好出院,還是沒遇見南郊黃國明一伙人。黃國明知道冷軍是個什么角色,用他自己的話說,冷軍就是一條瘋狗,逮誰都敢咬下半斤肉來。知道冷軍在找他,黃國明縮在村子里,大半年沒敢去市區(qū)。
張杰出院那天,冷軍帶上機械廠一伙人全去了,領(lǐng)著張杰去澡堂泡澡、理發(fā)。躺在蒙著白棉布的休息椅上,冷軍在張杰面前放下一個紙盒。
“什么東西?”張杰聞原來的衣服,酸臭撲鼻。
“打開看看?!崩滠姃煨?。
盒子打開,一件雪白的襯衣,一套拆去徽章的綠呢校官軍裝,一雙锃光發(fā)亮的三節(jié)頭皮鞋。
穿上新行頭的張杰褲線筆直光鮮神氣。張杰扭扭捏捏地不好意思出門,被機械廠幾人架了出去。那年月能穿這種校官軍裝的,不是首長公子就是有來頭的牛人。路上行人紛紛側(cè)目,里面不乏年輕漂亮的姑娘。張杰感覺漸漸良好,走得昂首挺胸,可走著走著神情便黯淡了下來。
“怎么了?不喜歡?”冷軍一手箍著張杰膀子問。
“我想回去給奶奶看看,她一直希望我能有出息?!睆埥芤呀?jīng)很久沒有回家了。
張杰奶奶家在東城,和那時候大部分普通百姓一樣,住在一條破爛、雜亂的小巷里。十幾個少年站在一扇門前,木門經(jīng)歷年月,門上兩個鐵扣,門邊裝著泔水的陶罐酸臭撲鼻,房屋外墻斑駁剝蝕。開門的小腳老人頭發(fā)花白眼睛渾濁。
“奶奶!”張杰聲音哽咽。
老人認真地辨認眼前衣著光鮮的帥小伙是誰。十幾歲的孩子就是春雨后瘋長的毛竹,半年沒回家的張杰已經(jīng)長高了半個頭,一張褪去嬰兒肥的臉棱角分明,鼻梁挺直。
“小杰……”分辨出面前的人是自己的孫子張杰,老人緊緊抓住張杰的手,有著白內(nèi)障的眼睛蒙上了一層水霧。
“奶奶,我回來了?!睆埥鼙е萑醯睦先藵M面淚水,身后一大幫人低頭無語。冷軍拍拍張杰的肩膀:“進去再說?!?/p>
逼仄的屋里光線暗淡,堆滿簡陋的家具和瓶瓶罐罐,散發(fā)陳腐的氣味,墻上有雨水滲透的痕跡。
“坐!你們坐……”老人已經(jīng)很久沒有看見客人,望著十幾張朝氣蓬勃,野性十足的臉,老人手忙腳亂地翻箱倒柜,去給到來的客人拿吃的。
大家一人拿一個堅硬如石頭的月餅,面面相覷。那時候儲藏零食,都在一個大陶罐底部裝滿生石灰,墊上報紙隔開,上邊放零食。中秋還沒有到,這月餅肯定是去年的。被石灰干燥了一年的月餅,硬得能砸死一條狗。
“吃,你們吃!”老人滿是皺紋的臉,笑得像一朵菊花。
張杰一臉苦相地看著大家。駱子建默默把月餅塞進口里,使勁兒咬下一塊,像牛反芻一樣咀嚼。冷軍對著一幫少年一瞪眼,用槽牙啃下一塊開始磨,其他人也齜牙咧嘴地開始吃。
老人拎個木桶,要去街頭打水,燒水給這些孩子喝。冷軍一把搶過,和駱子建拿起另一只桶出去提水。街口有間水房,胳膊粗的龍頭伸在外頭,一桶水一分錢。兩人來回幾趟把屋里的水缸、木澡盆灌滿,最后兩桶水實在沒地方裝了放在門口。老人家開始在邊上是嘿嘿地笑,后來就揭起衣角擦眼睛。
一伙人把張杰奶奶家折騰了個底朝天,冷軍出去買了白石灰、水泥、瀝青、刷把、泥角,所有家具搬到路邊,陳年老瓶罐一律進垃圾堆,老人家滿臉不舍得的表情,幾次想去揀回來。一幫少年頭戴報紙折的濟公帽,嬉戲打鬧著替房子補漏,粉刷內(nèi)外墻面。駱子建搬條凳子放在路邊,替老人洗頭,老人花白的頭發(fā)被陽光照得閃閃發(fā)亮。那天的陽光很好,小風(fēng)颼颼地吹。
有些顏色,有些溫度,有些氣味,值得我們一輩子記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