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琴身上卻暴出一層密密的雞皮疙瘩。樓下蚊子多得能抬走人，走廊里又不宜長呆，林琴干脆在安全樓道里找了個地方坐下來。安全樓道里沒有燈，黑得鬼屋似地，林琴乍一坐下，就被這黑嚇得瘠梁發(fā)涼。懷里的飯盒卻是熱的，都是她烤的東西，幾個雞翅，幾個肉丸，一根玉米，黑糊糊一團，敗絮其外金玉其內(nèi)。林琴把飯盒揣在懷里，漸漸不那么發(fā)冷了，也沒那么害怕了，豎起耳朵，專心聽著走廊那邊發(fā)出的聲響。

后來她終于和蘇書面對面地坐在了臺燈下。還是第一次，林琴如此近地看著蘇書，聽他說話，她其實之前從沒認真看過他的模樣，也沒有聽過他講一句完整的話，記得三年前那天晚自習(xí)后她回宿舍，路過一個宣傳欄，瞥見一張照片，照片上是一個儒雅清秀的男孩，雪白的襯衣，天藍的牛仔褲，羞澀的微笑。她一瞬間像被什么擊中，湊過去記住了他的名字：蘇書。

一定等久了吧，我去上托福培訓(xùn)班了，從市里回來又沒車，全靠兩條腿蹬單車。蘇書咳了咳，推一把椅子過來說。

托福班，你要出國？林琴裝做不解地問，她其實早就聽人說了，蘇書一直在聯(lián)系美國那邊的大學(xué)，他有兩個哥哥都在美國，蘇書也一直向往那個神奇自由的地方。

準(zhǔn)備著吧，反正多學(xué)一樣也不會錯。蘇書搓搓手，沒承認也沒否認。

林琴就有些失落，她不知道他現(xiàn)在還有什么不滿意的，可他卻要離開，隔洋隔海，讓她此生也許再也見不到他。

你的信我都讀了，謝謝。蘇書頓一頓，接著說，太虛無飄緲了，我對那些虛無飄緲的東西向來保持警惕。

林琴微微一笑，低頭盯著地面上桔黃的光，虛無飄緲，她想，他說那些東西虛無飄緲，她幾乎一周一封信給他，他的閱后感就是虛無飄緲。蘇書就又接著說，源源不斷地說，像一個發(fā)表演講的人，抑揚頓錯，滔滔不絕，具體說了什么，林琴不知道也聽不懂。她只是越來越恍惚，覺得自己突然像一具行尸走肉，靈魂早就飛出了這間狹小的屋子。她看見蘇書的嘴一直在動，跟她說著愛情沖動之類的事，忍不住要笑出聲來，他今晚沒穿白襯衫，沒睡好的臉浮腫憔悴，他真的，真的是她三年以來日思夜想的那個人嗎？

林琴一直沒抬頭，雙手安靜地交叉放于腿上，默默看著地上的光圈，以及光圈里晃動模糊的人影，心里生出不耐，也生出疑惑，只想早早逃離這昏暗聒燥的小屋。

新怡說，林琴，你就別做出一副癡情幽怨的模樣了，你其實誰也不喜歡，你這樣的人，自絕于人民，自絕于社會，你怎么會喜歡上一個人呢。

林琴當(dāng)時只是對著新怡冷哼一聲，現(xiàn)在想來，不禁陣陣心驚。

如今她們都走了，留下她一個人，千里搭長棚，沒有不散的宴席。熱鬧的水仙軒，屋里傳出的情歌，夜里樓下男生的呼喊，冬天圍爐煮面煮火腿腸的吵鬧，竟宵的臥談會 還有她坐過的天臺，她在那兒看過許多本書，還在那兒給蘇書寫情書，也讀到他惟一的一封回信，他說，就這樣吧，愛是永不止息?，F(xiàn)在，它們都煙消云散了，也許是永遠的煙消云散，惟留她，空空等待最后的永訣，像等待臨終的眼。

林琴也想過繼續(xù)深造，還能再進校園混幾年。但也不過延長幾年時間，光陰空老，再說，她也并不喜歡鉆研記憶那些枯燥的條條框框。

吱嘎。木門被風(fēng)吹得扭了扭，一個婦人探進頭來，手里拿著一沓寬寬的白條。

林琴嚇了一跳，原來是水仙軒值崗的婦人，婦人先開了口，小姑娘你怎么還沒走，我還以為樓里的人都走光了，正要貼封條呢，學(xué)校催著說下個學(xué)期要住新生的。

一句話堵得林琴幾乎喘不上氣來。

婦人以為她有什么不如意的事，想安慰她幾句，林琴卻提著包徑自下樓了。

嶄新的101路大巴載著她騰騰騰地往市區(qū)沖去。一股熱鬧喧囂撲面打來，像一股有力的龍卷風(fēng)，林琴下意識地往后避了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