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我而言,這種前所未有的經(jīng)驗其實是極其迷人的,仿佛我所讀過的書─無論它們多么枯燥乏味、陳腐失真乃至錯訛連篇─都在以一種活潑潑、熱滾滾的魅力向我展現(xiàn)生命。在這一大片你叫它客廳也好、書房也好、臥室也好的底樓空間里,容有不下成千上萬個這樣的生命。
書的幽靈。白紙黑字的魂魄。就在我即將變成餓殍之前,前來向我作完美的告別。也一如在人世間我們可能會遭遇到的情況─走在路上你會碰到似曾相識的老同學,卻怎么也想不起他的名字來,或者是在某處讀到了一個名字,你知道那是你的老朋友,卻怎么也想不起他的長相來─這些充塞在我極度疲憊的身軀四周的影像之中也有令我覺得非常陌生、似乎從來沒見過,換言之,有些我讀過,可是顯然已經(jīng)遺忘掉的內(nèi)容也從記憶的角落里赫然浮出。
在梳妝臺的右側(cè),也就是樓梯下方的三角狀區(qū)域里,地面長滿了大大小小的蕈菇,前后院的天光根本觸撫不著,是以幽暗有如潑墨般深濃的夜色。也就在這個地帶,上演著一些我自覺并不熟識的情節(jié)─它們仿佛各自從我所閱讀過的書里散落出來,像脫了串線的珠子,孤獨地閃爍著。這反而引起了我的注意,我終于停下筆,讓漢武帝和他的語言侍從之臣自腦海中暫時引退,開始以一種玩拼圖板的心情去仔細審視那畫面。我隱約察覺自己之所以這樣做其實出于某種真摯的情感─我對任何活著的人從未產(chǎn)生過這樣的情感,可是對于這些被記憶棄置在角落里無依無靠的片段,我自認有義務要替它們找回上下文的聯(lián)系。這樣做(至少在當下的直覺里)要比完成一部看似怎么也寫不下去的碩士論文來得重要得多。
其中一個片段出現(xiàn)在五六朵沿著墻壁踢腳板和磨石子地之間冒生的木耳上。是一個二十多歲的年輕男子走在一條古老的、東西走向的街道上,他來回走了好幾趟,好像是在猶豫著要不要走進街邊一幢樓宇中去。
那樓宇前有小院,院墻甚高,門楣右邊掛著亮漆木牌,正楷雕刻填墨的六個大字是“南昌剿匪總部”。年輕人的鼻梁上掛著副酒杯底一般厚的眼鏡,看似是讀過書的,一身褐布長袍倒也十分素雅,既不像匪類,亦不像剿匪之流。可正在他這么躊躇逡巡的當兒,樓院之中猛可沖出兩名槍兵,一邊一個、將年輕人拽進這總部廳堂中去,再直奔二樓,扔進一個門首掛了“諜報科”招牌的房間。里頭一張大會議桌,繞桌擺著十幾把帶扶手的藤椅,可是只坐了五個人。一個才見這年輕人的面便皺起眉峰,操湖南話說:“又來了!伯屏,自從你把那叫花子弄進來行營,就跟菜市場差不多了。”湖南人身邊一個說浙江土話的中年人也搶著道:“昨天、前天、大前天,一連多少天了?灑度每天拖出去的少則一兩個,多則四五個,是不是真細作誰也不知道─”說到這里,一旁被稱“灑度”的小胖子也開了腔:“我處理得手都軟了。你想,不處理嘛,任他們探頭探腦,說不定哪一天飛檐躍壁闖進來,走漏了情報,豈不壞事?要說處理嘛─老實說,我也搞不清楚這些人是匪不是,有一個失手錯殺,畢竟對不起老百姓。你又成天價在外奔走號召江湖人等,等哪一日我處理到你的人馬─伯屏!你可別怨我?!?/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