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小六在十二歲那年第三度離家出走─或者該說“第三度遭人拐走”─的事發(fā)生在一九七七年，“民國六十六年”。當(dāng)時市面上流行一首爛歌叫《從民國六十六年起》，大意是說，從這一年起，一切都會更美麗。我敢和任何人打賭，在那個年代，很多人是以一種感動得不能自已的心情在唱著那首歌的。大約也就是從那個時期開始，遇到元旦、“雙十”

和隨便什么鳥節(jié)日，都會有一大票人趁天還沒大亮的時刻從四面八方簇?fù)淼浇閴勐飞希浩痤^等著看兩名憲兵在樓塔尖上升旗。電視臺派出來的攝影記者還會把那些仰望升旗、淌下眼淚的老百姓如何感動著的模樣拍下來，在你剛吃過晚飯，正打著飽嗝兒的時候播放出來。

一切會不會變得更美麗是個愚蠢的問題，我只知道一切會變得完全顛倒錯亂。如此而已。比方說，孫小六失蹤那天，我所認(rèn)識的所有的人都在討論一貫道的事。那是某個禮拜二或禮拜三，一個一貫道的“前人”

王壽被刑警抓起來了，和王壽一起落網(wǎng)的家伙叫蕭江水，他的職稱是“宰相”。兩人被捕的罪名是他們宣稱自己乃佛祖投胎轉(zhuǎn)世，于是稱王稱帝，發(fā)展組織不說，還以“渡大仙”的名義向信徒募斂錢財，混了個上幾千萬的資產(chǎn)。治安機關(guān)隨即宣布：要徹底消滅邪教勢力，讓我們的社會風(fēng)氣更清新、更干凈。可惜這話說早了─王壽和蕭江水給抓起來之后，治安機關(guān)才發(fā)現(xiàn)，一貫道信徒的總數(shù)比全部的陸?？杖娂悠饋磉€多了好幾萬。一切并沒有因為稱王稱帝的神棍被捕而更美麗─很多很多年過去了，孫小六從五樓窗口一躍而出，竄入竹林市的那天下午，有三組準(zhǔn)備出馬競選領(lǐng)導(dǎo)人的政治人物分別在一個半小時之內(nèi)拜訪一貫道的總壇，呼吁全國不吃魚、肉可是不忌吃鴨蛋的教友投他們一票。

我還可以舉一個一切不會變得更美麗的例子。孫小六在那一年六月十三號那天遇見萬得福，地點是在臺北西門町峨嵋街一家叫“金元寶”的小歌廳門口。萬得福在騎樓下攔住孫小六，要他到對街立體停車場“避一避”。話才說完，“金元寶”門里沖出來三個人，前面兩個大個子人手一把槍，后面的小個子則神色驚惶，滴溜溜轉(zhuǎn)著雙大眼珠子四下張望。孫小六給萬得福扯著臂膀，沖過街心的時候聽見一聲刺耳的緊急煞車─關(guān)于那兩個大個子如何朝煞車卻未及開門的一票人連開多少槍，以及他們?nèi)绾巫o(hù)送那賊眼賊眉的小個子劫車離去的細(xì)節(jié)我就不說了─因為我不在場，沒有立場說話，只是孫小六瞥了那小個子一眼，因之而印象深刻。他認(rèn)識那小個子。他是個頗有點兒小名氣的臺語歌手，出道十多年，漸成電視紅星。就在給孫小六撞見的前一天，這個叫葉啟田的歌手還在臺南元寶歌廳駐唱，因為受不了臺南地痞的勒索而找了幾個少年郎替他圍事，動起手來把地痞打了個一死二傷，自己只身竄到臺北來，投靠元寶歌廳老板的哥哥─此人是金元寶的大股東，人微角輕不必細(xì)表?？傊畬O小六見過的這小個子后來居然當(dāng)上了“立法委員”，插身“教育文化委員會”問政。這是我說世界不可能變得更美麗，只會變得顛倒錯亂的另一實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