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鈞又表示了謝意,卻也清楚,黎貝耶之所以仁至義盡,除了對漢人的優(yōu)待,也有對自己的深厚寄望。由此可見,即將診視的病人絕非尋常,于是再次詢問。
“宋公舟車勞頓,是不是稍事休息,等酒宴結(jié)束了再說?”黎貝耶道。
“宋某已經(jīng)酒足飯飽,病家安危要緊,就請長老明示吧?!彼吴x誠心誠意。
“唉,一言難盡,此間嘈雜,不宜詳談,還是請宋公借一步說話吧?!崩柝愐Z調(diào)低沉。
事實如此,自從黎貝耶現(xiàn)身,席間就有不少客人揮手招呼,有的還舉杯遙祝,使他和宋鈞交談之際,不得不頻頻頷首致意,兼顧旁人。
宋鈞拎起藥囊,準備和黎貝耶一起離開殿堂。方品奇此時唯宋鈞馬首是瞻,見狀也要隨行,卻被阿蓋達婉拒?!胺嚼晒偾伊舨剑院笙鹿龠€有事請教?!?/p>
方品奇躑躅不行,黎貝耶解釋道:“哦,是這樣,回頭阿蓋達要來討取一份履歷,等關(guān)符下來,我會親手交給方郎官。你盡管在此享樂,千萬不必拘束?!?/p>
宋鈞也說:“我隨長老出診,事畢即返,你等我一起回館驛好了?!?/p>
方品奇無奈,只得目送三人走出殿外。不一會兒阿蓋達又回來,手里捧著一方竹簡和刀筆漆盒。方品奇認出,那枝筆筆桿細長,上端削尖,鋒單毫硬,正是漢代所謂的“簪白筆”。他頓起擔心,唯恐阿蓋達要求自己親書履歷,對于漢時盛行的隸書字體,他頂多能夠辨識,動手揮毫則力不能及,況且也從未使用過那種書寫工具,而一個不會寫字的“郎官”豈不招人猜疑。
值得慶幸的是,阿蓋達在席前鋪展筆簡,只是請他口述,諸如姓名、年紀、籍貫等概況。方品奇如釋重負,坐直了身體,把先前對宋鈞編造的謊言重復(fù)了一遍。
阿蓋達低頭記錄,一絲不茍。方品奇沒想到,這個看似粗獷的樓蘭男人居然能寫一筆雋秀的漢字,又留意到,他的書寫行距頗寬,當記下全部內(nèi)容后,又在對應(yīng)的空隙填上另一種完全不同的文字。
“這就是貴國的文字嗎?”方品奇忍不住問,定睛細看,那種文字符號極其古怪,書寫方式自右向左橫寫,字符間沒有空格。
“是的,這是敝國頒布王令和律法所用的驢唇文?!卑⑸w達答道。
方品奇心神專注,興趣盎然。基于職業(yè)特性,他對西域古代文字有一定認識,也翻閱過一些樓蘭古國的資料。因為樓蘭的神秘消亡,相關(guān)的記述寥若晨星,只知道他們使用的官方文字之一源自公元前3世紀的印度孔雀王朝,后來流行于中亞廣大地區(qū)。研究證明,這種古文字是由音節(jié)字母組成的拼音文字,有5個元音,30個輔音,通行年代約在公元3世紀中葉至公元5世紀,此后世界各地再沒有國家沿用,逐漸成為一種死文字。直到千余年后,考古學者終于在中亞的希臘化王國巴克特里亞錢幣上見到這種文字,當時人們對它無法釋讀,稱謂混亂,到了19世紀末,才由法國人羅古貝里將其命名為“佉盧文”??吹桨⑸w達書寫的情形,方品奇意識到,“佉盧文”在西域的傳播應(yīng)該比后世考證的年代提前,這無疑是一個驚喜的發(fā)現(xiàn)。
阿蓋達像是個講究效率的官員,記錄完畢隨即告辭,說是要到官署申辦關(guān)符。方品奇含笑相送,由于懷著一股獲取獨得之秘的興奮,再也沒有了宋鈞離去時的那份悵惘。重新落座,席間的氣氛越發(fā)熱烈,享用美食欣賞歌舞之余,賓客開始來往走動,互致問候,也有幾個主動找方品奇搭訕,既有樓蘭的顯貴,也有其它國家的富商。
方品奇感覺,樓蘭民族的語言天賦極其出色,幾乎人人都精通多種語言,酬酢寒暄毫無障礙,也使他有機會領(lǐng)略樓蘭本地的方言。樓蘭人的語言也是絲路古道的通行語之一,在后世被稱作“吐火羅語”,屬于原始印歐語系的一支。交流的過程中方品奇虛心討教,對方也樂于解答,雖然不可能在短時間內(nèi)了如指掌,至少了解了一些“吐火羅語”的發(fā)音特點和基本語法。除了一份專業(yè)素養(yǎng)使然,方品奇另有盤算,要想深入探索一個古老文明的奧妙,熟悉其文字語言將是必經(jīng)的途徑。隨聲模仿,暗自揣摩,在輕松的環(huán)境里增長學問簡直是一種享受,可惜的是,這樣的狀態(tài)并沒有維持太久。
宴會的形式類似“流水席”,美酒佳肴一道道端上,客人陸續(xù)就位,吃飽自行散去,輔國侯凱度多和萊迷索阿王后母子不知何時也不見了蹤影。然而,退席的貴賓多半沒有離開“神雀苑”,因為聚飲會餐的殿堂之外,還有不少可供游樂消遣的場所。東邊有射圃浴房,還有一座大花園,姹紫嫣紅,群芳競艷,最堪消食流連。西邊依次是一個斗雞場,一個斗牛場,客人可以圍觀助興,下注博采。西南角有一所百獸園,柵籠里豢養(yǎng)著一些珍禽異獸,白象、犀牛、金錢豹等,還有一只孔雀,藍冠綠羽,神形碩大,據(jù)說已活了四十多年,幾乎超過了正常壽命的一倍,“神雀苑”的題名也由此而來。
方品奇本來酒飯已足,滯留席間的原因一則是等待宋鈞,二則也想通過交談吸取更多新鮮的信息,誰知一個人的出現(xiàn)改變了自己的初衷。
這個人就是曾使宋鈞大破其財?shù)某嗬?,想必順利通過了關(guān)驗,押貨沿水路入城,隨即也接到了邀請。此刻烏孫商人換了一件杏黃色長袍,華貴挺括,益顯意氣風發(fā),滿面的笑容仍未改變,但在方品奇看來完全是一副虛偽吝嗇的小人嘴臉。赤朗似乎也看見了他,揚了揚手向這邊走來。出于惡劣透頂?shù)挠∠?,方品奇懶得理會,甚至不屑同席共坐,于是不等人走近,就匆匆向身旁的賓客提出告辭,起身走出殿堂。
氣候宜人,薰風解慍,方品奇胸中的濁氣也逐漸消散。信步向北走去,穿過一道長廊,看到一條通幽曲徑。沿著小路繼續(xù)行進,四周闃然無聞,右側(cè)成排的白楊樹后隱現(xiàn)一溜圍墻,不遠處兩扇木門虛掩。里面斷斷續(xù)續(xù)傳來一陣悠揚婉轉(zhuǎn)的歌聲,仿佛一種無形力量的牽引,方品奇徑直過去推門而入。
這是個不大的園子,亭閣玲瓏,花木掩映,靜謐異常,是個宴樂歸來歇足閑話的好地方。方品奇尋聲輕踱,打算查看究竟,不料附近的葡萄架下驀地蕩起一條身影,著實嚇了他一跳,轉(zhuǎn)頭望去,又不由得呆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