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這頁傳真揉成一個紙團丟在一旁，為自己剛才靈機一動想出的那個理由感到慶幸。至少以后他可以說，因為忙著上學(xué)才無法全心投入案件調(diào)查。

這次報名上學(xué)是一次難得的機會。通過參與此類進修班，像他這樣平時工作繁忙的黨員干部，可以在較短的時間里拿到學(xué)位。

對陳超來說，此次進修還有別的意義。在旁人看來，他在仕途上一切順利。他是局里最年輕的隊長，而且最有希望接替李國華書記成為市公安局黨委的一把手。因為很多大案要案是他破獲的，加上他業(yè)余時間喜歡翻譯偵探小說，一些熟人有時也會稱他為“大探長”。不過這樣的職場生涯并不是他所希望的，起碼在學(xué)生時代不是。盡管他出乎意料地成為一名優(yōu)秀的警官，并曾在各種“事關(guān)政治”的案件中屢立功勛，但他卻越來越厭惡自己的職業(yè)——因為許多案件的最終處理結(jié)果與警察的良知背道而馳。

孔子曰：“君子有所為，有所不為。”然而在這樣一個是非難分的變革時代，想要恪守這一準則卻并非易事。陳超心想，也許這次進修能讓他從另一個角度思考這一切。

于是他決定上午去拜訪上海大學(xué)的卞龍華教授。雖說之前他把上學(xué)的事當成搪塞鐘保國的理由，但畢竟自己還是想要認真對待的。

遵照孔子時代傳承下來的拜師禮節(jié)，陳超在路上買了一根金華火腿，用牛皮紙包著拿在手上。據(jù)說當年孔子從不接受學(xué)生們饋贈的金錢，但對于火腿、燒雞之類的禮物卻是來者不拒。不過拿著一根火腿擠公共汽車實在是有些不便，他決定從局里叫一輛車。在火腿店等車的時候他又打了幾個電話，詢問那樁房地產(chǎn)案的情況。從這些電話中得到的信息，使他愈加下定決心不去蹚這渾水。

沒過多久，局里的司機小周就來接他了。這家伙是偵探小說愛好者，很崇拜陳超，自稱“陳探長的跟班”，估計早就把他要去拜訪卞教授的事傳遍全局了。陳超心想，這樣也好。他開始為即將與卞教授進行的會談打起了腹稿。

卞龍華的家是一套三室一廳的公寓。這是一座新建的公寓樓，位于黃金地段。很少有學(xué)者會住在這樣的地方。為陳超開門的是卞龍華本人。這是一位七十多歲的老人，中等身材，滿頭銀發(fā)。他看起來飽經(jīng)風霜，但依然面色紅潤，精神矍鑠。五十年代，年輕的他曾被打成“右派”；“文化大革命”時期，中年的他又因“歷史反革命問題”遭到迫害；而到了二十世紀九十年代，他又被稱為“老學(xué)究”。在那些艱難的日子里，文學(xué)研究成了卞龍華最后的精神庇護所。

陳超遞上火腿，說：“卞教授，一點薄禮，不成敬意，還請笑納?！彼噲D找個地方把手里的東西放下，可看來看去，覺得實在不便用這油乎乎的東西玷污那些名貴的家具。

“謝謝你，陳隊長，”卞龍華說道，“我們院長已經(jīng)和我談過你的情況?？紤]到你的工作負擔，我們決定你不必像其他學(xué)生那樣坐班上課，不過論文你還是要按時交的?！?/p>

“非常感謝你們的理解，我肯定會按時交上論文的?！?/p>

這時，一名年輕女子輕輕走進客廳。她看起來也就三十出頭，身穿黑色旗袍，腳蹬一雙高跟涼鞋。她接過陳超手中的火腿，放在茶幾上。

“給你介紹一下，這是我最能干的女兒鳳鳳，”卞龍華說道，“她在一家中美合資企業(yè)當CEO?！?/p>

“是最不孝的女兒吧？”鳳鳳笑道，“當年我沒學(xué)中國文學(xué)，而是跑去學(xué)了商業(yè)管理。陳隊長，感謝您選擇我父親作為您的導(dǎo)師，能有您這樣大名鼎鼎的學(xué)生真是我父親的榮幸呢?！?/p>

“不不不，能有機會師從卞教授是我的榮幸?！?/p>

“陳隊長，你在警局干得好好的，怎么會想到來學(xué)中國古典文學(xué)呢？”鳳鳳一臉困惑地問。

“文學(xué)是一門與世無爭的學(xué)問，”一旁的卞龍華插話道，他臉上帶著一絲自嘲的微笑，“這丫頭不聽我的話，買下了這間公寓。買了就買了吧，我們現(xiàn)在住在一起，算是‘一國兩制’吧?！?/p>

陳超明白，旁人對他這次的選擇都頗有質(zhì)疑，但他試著不去想這些。

“就像是一條從沒走過的路，總想去嘗試一下，”陳超說道?！跋胗袡C會干點別的，也權(quán)當是滿足下虛榮心吧。”

鳳鳳說：“我有一個請求，我爸爸有糖尿病，血壓又高，所以不能每天都去學(xué)校上班。您能來這兒聽課嗎？”

“沒問題，只要卞教授方便就可以?！?/p>

這時，卞龍華說道：“記得高適的那句詩嗎？‘百無一用是書生’?。∧憧?，我這糟老頭子也就會這么點兒雕蟲小技咯?！?/p>

“文章千古事?！标惓枚鸥Φ脑娋浠貞?yīng)道。

“嗯，你的確對文學(xué)有一股熱情。唉，俗話說，同病相憐啊。當然，你恐怕也得為自己的‘消渴之疾’想想呢。我可聽說你是個浪漫詩人?！北妪埲A說道。

消渴之疾是糖尿病的別稱，陳超聽說過這個詞。糖尿病患者通常會口渴、疲憊。卞龍華此話一語雙關(guān)，既指自己所患的糖尿病，也指他對文學(xué)的求知若渴?？蛇@與陳超是個“浪漫詩人”有何關(guān)系？

當他下樓回到車里時，發(fā)現(xiàn)司機小周正捧著一本香港發(fā)行的《花花公子》雜志，垂涎欲滴地打量著上面的裸體模特。陳超頓時豁然開朗，中國古語中的“消渴之疾”，也許可以拿來形容年輕人無可救藥的浪漫激情呢。

但他又不能確定。自己也許在哪兒讀到過這個詞，只是各種八竿子打不著的信息充斥于腦海之中，讓他一時想不清楚。坐進警車之后，陳超發(fā)現(xiàn)自己又恢復(fù)了警察的思維方式，并且正試圖以這種方式解讀卞教授的用詞?？粗笠曠R中自己糾結(jié)的面容，他不禁搖了搖頭。

不過他此刻的感覺還是不錯的。學(xué)一下古典文學(xué)，總能給生活帶來一些變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