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明亮差一點死去。他的精瘦的踡曲的身子就像一只黑色的死山羊似的,橫在長滿蒿草的荒田里。他那會兒死了也就死了,因為龜田那一靴子踩得太沉,他覺得自己的整個內(nèi)臟都重新疊了一下,氣很難喘過來。而他的頑強的生命力讓他一直氣若游絲,一直踡到天黑時分,踡到發(fā)瘋似的雷一嫂和她和兩個伢子像三只大鳥一樣向他飛過來。
五歲的喜寶那會兒正牽著狗走過田邊,喜寶聽見了雷一嫂的“明亮!明亮!”的凄厲喊聲,但他沒有放狗,沒有尖嚷起來,也沒有叫身邊的家丁趕回大院去報告,他心里有點害怕也有點傷心,他知道自己的爸爸緊跟著日本人也踩了那個佃戶一腳。后來他把當(dāng)時見了雷家女人沒有嚷嚷的事告訴了母親,譚七少奶奶摟著他說:細(xì)伢子喲,你的心不像你爸爸那樣給狗吞凈了呢!
雷明亮被抬回到家里,躺在床上連翻身的力氣都沒有,很想喊痛卻又不敢出聲,他怕妻子和伢子聽見他的聲音受不了。
幾天以后家里就斷糧了,陶缸里殘留的谷糠應(yīng)付不了幾天。張圓滿撫摸著丈夫的發(fā)黑的臉頰,一遍又一遍說“要有一只雞蛋就好了”,后來又說“要有半碗白米飯就好了”。
再伢子聽見了媽媽的話,心里難受,說:媽,我翻窗去九斤大媽家,我聽秋生說,他家還有一點米。
不成,母親說,餓死也不做翻墻越窗的事!
再伢子說,那我去討點飯來,村里還有幾戶沒逃難的。
庚伢子說哥,我跟你一起去討!
庚伢子走出屋門就問哥哥,去哪討。再伢子說:你跟上我!
他領(lǐng)著弟弟繞過九斤大媽的屋子,穿過坪場,直往譚家大院方向走。庚伢子嚇了:“哥!”
哥哥說:別的人家怕是都沒米了,就老爺家有白米。
庚伢子往后縮,說我不吃白米。哥哥說庚伢子呀,我同你,還有媽媽,不吃白米都行,可是爸爸病這么重,你說沒白米成不成?
庚伢子瞧見譚家那朱紅色的大門就有點怕,要是他這時候知道喜寶正領(lǐng)著他的大黃二黃躲在門后頭,肯定就逃回家了。
喜寶手里牽著狗,也像狗一樣趴著。他是聽金管家說雷家的兩個兒子要來譚家報仇了才緊張的。金管家說日本人押了十幾個苦力去長沙了,一定會有人來譚家尋釁報仇,那些家里人吃了槍子兒的,挨了軍刀軍靴的,能瞅著維持會長的家宅不出氣么?你看雷家那兩個窮小子這不就來了?手里還拿著木棍棍呢!
喜寶分辨不出那棒子是討飯棍子還是報仇武器,只等敵人走近,就突然跳起,大聲尖叫:
大黃咬腳后腿!二黃咬腳脖子!
一場人獸大戰(zhàn)剎那間就開場了。一只狗緊緊咬住了庚伢子的腿,在地上拖。再伢子發(fā)瘋一樣打開了這條狗,又同其余幾條狗搏斗。再伢子有幾分拳腳身段,竟然一時間能把兩條狗逼退。
他拉著哭喊的弟弟趕快往回逃。
可是狗又撲了上去,庚伢子再一次被撞翻在地,這一次被咬著了腳后跟,再伢子急忙從地上撿起一塊石頭,砸那條叫二黃的狗。
二黃傷了一條腿,汪汪叫著,瘸著退了。大黃見二黃退了,也掉頭跑,好狗不吃眼前虧。
金管家卻沖出門來,怒了,直指再伢子:你打的?
再伢子說:狗咬我弟弟!
金管家更兇:啊,狗咬你弟弟,你就敢咬狗!來人哪,把這兩個小混賬
帶進大院去!
天井里,譚四滾子斜眼看看兩個抽泣的孩子,咕嚕咕嚕抽著水煙。
譚家老太坐在木椅上,女傭馮嫂為其捶背。
他們默默聽著喜寶哭。喜寶最舍不得狗瘸了,他的眼淚滴在二黃金色的耳朵上。
譚四滾子甕著聲音說:跪下!
“跪下!”金管家大喝,“老爺說了,跪下!”
再伢子說:“人不能跪狗!我不跪!”于是庚伢子也哭著說:“我也不跪!”
譚家老太陰陰地說:看起來,非掌嘴不可了!金管家,昨日你給那個養(yǎng)雞的老壽頭掌嘴沒有?
金管家說掌嘴了。
是啊,譚家老太說,我要喝的是童子雞血,縣上郎中說只有童子雞血當(dāng)藥引子才能治氣喘,這老壽頭殺的是老騷雞冒充童子雞,這不是要我的命嗎?所以說啊,不聽話的,都要掌嘴,掌了嘴了,這嘴巴就不硬了,說的話就好聽了!
譚四滾子聽老婆這么說,便扭頭吩咐:掌嘴!
家丁下手很不留情,他們打慣了,他們粗大的手掌像兩把蒲扇,像扇爐火一樣地扇,再伢子與庚伢子大聲哭喊,鼻腔里鮮血流出。
譚四滾子說:好了,再問問這兩個壞伢子,該不該跪了?
再伢子哭著說不跪,庚伢子也哭著說不跪。
譚七少爺從廳堂里走出來說:看起來,梭鏢隊長的兩個兒子都是小梭鏢隊長,腦后都是反骨。這邪氣不打下去,我們譚家日后也不用在簡家塘立足了!
譚家老太說:看起來,掌嘴掌得不夠??!
家丁又下手,繼續(xù)扇爐火扇,再伢子與庚伢子掙扎著大哭。這哭聲傳進譚七少爺?shù)呐P房,讓譚七少奶奶心里覺得老大不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