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廠長仰臉躺在木椅上,一臺華生牌電風(fēng)扇在他的身旁咣當(dāng)咣當(dāng)搖頭。他顯然在思考著什么。天很熱。
“把他帶進來!”他扭過臉說。
禿子工頭將再伢子推進廠長室。
“罰錢吧!”鐘廠長說話的聲音很干澀,“生鐵模子打碎了,罰雷正德三個月工錢,前兩個月做工的工錢扣發(fā),再賠一個月!”
再伢子大驚,說,啥呀?廠長說,沒長耳朵?
“我要工錢!我家里需要錢,我媽生下我小弟弟了,家里要買米,廠長你不能不給我工錢!”再伢子哭起來。
鐘廠長示意工頭把孩子帶走:“就這樣吧,我忙著呢!”
再伢子掙脫出工頭的手掌,對鐘廠長哭喊:鐘廠長,你不是我們雷家的遠房親戚么?我六叔公請你喝過酒,鐘廠長你不記得了?
鐘廠長冷笑一聲,說我鐘某人只認銀洋上的人臉,這年頭還能認誰的臉?
丟了工錢,再伢子比什么都心疼。第二個晚上他看著沖壓件的時候,看到的全是一只只小碗,那些碗都是空的,正在發(fā)出咣當(dāng)咣當(dāng)?shù)目斩吹穆曇簟?/p>
他眼睛一閉就看見了母親,母親見著他就驚喜:“家里有白米嘍!”
母親旁邊站著弟弟,弟弟伸手說:“哥,糖呢?”
弟弟的笑容好可愛哦。
再伢子突然驚醒,肩膀上一陣火辣辣的痛。馬尾鞭子在昏暗的燈光下飛舞得像蛇。就在這一刻,再伢子突然慘叫一聲,他左手的五只手指在咣當(dāng)一聲之后剎那間不見了,緊接著五股鮮血便噴向了空中。
他昏死過去了,沒有聽見全車間的驚喊。工友們驚惶地向他奔過來,迅速切斷了沖壓機的電源。
雷正德!雷正德!雷正德!許多尖利的聲音在叫,快包扎,止血!用細繩子扎緊!
廠長對這起工傷的態(tài)度很使人心涼。廠長最后的態(tài)度是這樣的: “你們看見么?雷正德按的手印,他自己按的,他認可欠廠里一個月工錢!這樣吧,我鐘某人也不是無情無義的人,看在他斷了五個指頭的份上,這筆錢不叫他還了!”接著,鐘廠長就用夸張的手勢撕去了手中的欠條。
“諸位!”鐘廠長又沉下臉,厲聲說,“廠方已經(jīng)仁至義盡了!如果誰還要來找我麻煩,我就把誰送警局嚴(yán)懲不貸!”
廠長的嗓子像哨音一樣尖利利地響起來之后,在廠長室擠了半屋子的工人們便一聲不吭了,他們本來是想求廠長發(fā)發(fā)善心給一筆治傷費的,但這時候他們都想起了警局的局長隔三岔五都到新盛機器廠與鐘廠長酩酊大醉的情狀。
跟再伢子同睡一個工棚的老年工友找來了一個小小的陶甕子,往里面放了半甕的石灰??蓱z的伢子,五只手指頭是裝不回去了,藏這石灰甕里吧,好歹也是骨肉!”他說。
躺在竹床上的再伢子嗚嗚抽泣,兩天來他一直在叫痛,廠醫(yī)只給他上了一點止血粉,包扎了一下。
老年工友說:雷正德,安心在這養(yǎng)幾天傷,我們供你飯,有我一口總有你一口。傷口止痛之后,你就回家,回家見你媽媽。
再伢子哭著說,斷手了,回家也不能做活了,我還是尋一條江回家吧。
“尋一條江回家?投河?”老年工友感到了吃驚,“雷正德你犯啥子傻?你才幾歲?。课依系?dāng)年斷兩條腿,從湘軍的死尸堆里爬回來,照樣娶媳婦,生下我們六兄弟,你雷正德還沒娶媳婦呢,年紀(jì)輕輕你尋啥短見???不許你這樣說話曉得不?”
張圓滿下決心走一趟津市,大兒子的安危牽動著她的神經(jīng),她不是聽見什么確實的消息才出發(fā)的,她只是覺得自己連著兩天心驚肉跳。九斤大媽為她的恐慌搖了半天藍花瓷碗,也說不出個所以然,只說從卦象看好像有些個氣運不佳,這么一說就更促使張圓滿下決心上路了,她把小金滿托給了六嬸,帶著庚伢子就往北走,原本她是不想帶庚伢子的,六歲的伢子走四百里地,怎么走?可是庚伢子不放心媽媽一個人出門,哭死哭活要跟著去,說討飯也得跟媽媽一起討。
幸虧夏日了,天越來越熱,一路的宿夜,門廊里、橋洞下、柴房內(nèi),都不至于挨凍。這四百里地母子倆走了足足十三日,過益陽,繞過洞庭湖西,又過常德,這才到的津市。
津市這城不大,一問新盛機器廠在哪兒誰都曉得,可是一踏進廠門,喊幾聲再伢子,然后看著工友們一個個驚愕著臉色從工棚里出現(xiàn),張圓滿便明白出事了,是她的大兒子出事了,她一把扶住身邊庚伢子,只覺一陣暈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