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回家嗎?
兒子指著繡臺上那件正在繡的五彩嫁衣說,等媽媽繡好了,我就跟媽媽回家。
是啊,這里有這里的好,不過,家里有家里的好。
庚伢子有些奇怪,問,媽媽,你是不是想回去了?
母親不言語,低臉扒飯。這時(shí)候門就推開了,管家笑嘻嘻走進(jìn)來。
雷一嫂,吃得好嗎?金管家說,今天這條白鰱,是七少爺特地吩咐加的。
“好吃,”雷一嫂還沒有回答,庚伢子就說,“好吃!”
金管家說,嫁衣上的鳳凰是不是用的七彩絲線???
雷一嫂說是的,管家說,小姐從長沙趕回來了,說要親自看一看你繡的活兒!
雷一嫂一怔。管家說,你帶上嫁衣,我?guī)闳ニ|房。
這會兒?
就這會兒。小姐等著,像是不放心呢,她就看一看,很快的。
雷一嫂在小心地折迭起繡了一半的彩色嫁衣時(shí),還是留了一個(gè)心眼兒,以不為人注意的方式,將犀利的碗片藏掖在自己懷間。
笑瞇瞇的金管家?guī)е滓簧┐┻^長廊。幾個(gè)站得筆挺的家丁向金管家鞠躬,并且都以異樣的目光盯著雷一嫂。雷一嫂看在眼里,心里發(fā)緊。這時(shí)候她沒有發(fā)現(xiàn)臨花園的一間屋子窗子被推開了,窗口探出了譚七少奶奶的臉。
譚七少奶奶的心跟雷一嫂一樣,也經(jīng)常打鼓。
雷一嫂繞到花園后面,她跨進(jìn)的房間似乎并不是小姐的閨房,而是一間客房,金漆屏風(fēng)上描著鳳凰和梅花鹿,屋角的茶幾上還燃著一支檀香。
“請進(jìn),小姐馬上來?!苯鸸芗覍滓簧┐蛄藗€(gè)殷勤的手勢。
在金管家拉上門之后,雷一嫂便疑惑著往里面走,剛繞過屏風(fēng),忽然就有一只手迎面撲來,捂住了她的嘴。她掙扎中聽見了譚七少爺?shù)男ξ穆曇簦簞e喊!別喊!這一等就是好幾年呀!
雷一嫂拼命掙扎,她的尖利的碗片剛從懷間取出,便被早有準(zhǔn)備的譚七少爺一把奪過,扔到了屏風(fēng)外面。
叮當(dāng)一聲,碗片在地上四分五裂。
譚七少奶奶發(fā)瘋一樣跑進(jìn)房間的時(shí)候,她丈夫正提著褲子想往窗外跳。
“你干這種缺德事啊!不要臉的貨??!”她一把將丈夫從窗臺上扯落在地,丈夫掙扎說,“哎哎哎!我跟她沒啥?。∥沂强纯蠢C衣有沒有繡好??!”
“死鬼!快叫雷一嫂走!快叫她走!”譚七少奶奶在地上打滾。
“她走啥???她衣服沒繡好,時(shí)辰不到她怎么走啊?”
剛說到這里,譚七少爺忽然“啊呀”慘叫一聲,原來他的屁股被發(fā)怒的兒子喜寶張嘴猛咬了一口。小臉漲得通紅的喜寶是什么時(shí)候沖進(jìn)來的,譚七少爺根本就不知道。
“?。“?!小畜生你咬我!”譚七少爺摸摸屁股,竟然摸到了血。
喜寶發(fā)瘋一樣地蹦跳:“叫女人走!叫女人走!”
譚七少爺要打兒子,卻又被沖進(jìn)門的金管家好說歹說地拉開。
胖胖的譚四滾子出現(xiàn)了,手杖戳地說有辱門風(fēng)!有辱門風(fēng)!譚家老太卻一把拉走丈夫,說兒子的事,你管啥喲!
譚七少奶奶在地上打滾兒,喊個(gè)不停:怎么這么不爭氣?。G死人啦!這姓譚的人家怎么熬得下去啊!
雷一嫂被趕出了譚家,據(jù)說原因是刺繡手藝不精,一件繡衣給繡壞了,九斤大媽不相信這個(gè)理由,逼問嗚嗚哭泣的雷一嫂,雷一嫂啥也不說,九斤大媽問到碗片的事,雷一嫂也只是哭,九斤大媽心里明白八九分了,摟雷一嫂半天,又輕輕拍她的肩,說了許多“女人就是苦命”之類的安慰話。
秋生問庚伢子你怎么不在譚家喂豬吃肉了,庚伢子說媽媽不做了我當(dāng)然跟媽媽回家呀,秋生問豬肉好吃不好吃,庚伢子說真好吃,又問秋生為啥譚家又吃魚又吃肉,我們窮人盡吃米糠野菜呢?
秋生說我也不曉得,又說這種問話只有彭大叔能回答,他聽彭大叔說過類似的話。
彭大叔是第三天來探望雷一嫂的,他聽說回家的雷一嫂老是哭,心里不放心。彭大叔向庚伢子:庚伢子,你媽挨打了嗎?受誰欺侮你曉得嗎?
庚伢子搖頭。
彭茂林說不管是受誰欺侮,都是地主老財(cái)欠窮人的債!我們要記住這一筆筆仇恨,算賬的一天總會來的!
庚伢子問彭大叔,是不是共產(chǎn)黨要來救我們?彭大叔說,庚伢子,我可以告訴你一句話,冤有頭,債有主,算賬的一天不遠(yuǎn)了!
秋生后來對庚伢子說:我看彭大叔就是共產(chǎn)黨!他老跑長沙城!他家里有槍也說不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