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次吃飯,六叔公坐在飯桌邊,臉色就陰起來。
門外,北風(fēng)呼嘯,白茫茫一片。冬天說到就到了,天白地白,可就是沒有庚伢子一點消息。
雷明義進門就說:爸爸,今天從豆腐坊弄來的腐乳,味道好,來,你吃!
六叔公陰著臉說:這一提起筷子,就想起庚伢子了,這大雪天,他也不回家,哪兒過的夜啊?
六叔奶奶說你這死老頭子,你別提庚伢子了,你一提我就心口痛,你當初怎么不攔著伢子啊!六叔公說你怎么不攔呢?庚伢子那天走你不也在嗎?光一把鼻涕一把眼淚你不攔有么子用?
這么一說,六叔奶奶也不吱聲了。
雷明義這時候就說秋生那個臭小子,正在門口唱么子皮影戲呢!六叔公聽不明白,說你說啥???
接著六叔公就驚訝著臉走到門口。
他看見十二歲的向秋生氣呼呼地站在大門口,雙手叉腰,沖著大門嚎著一首自編歌兒。“庚伢子是你們雷家人,六叔公你為啥要他出家門?昨日天下雪,今日天打雷,六叔公,我來問一問,你家庚伢子,是死還是生?”
六叔公忽然老淚縱橫,說:你別折磨人了,秋生!六叔公每天睡不著你曉得嗎?六叔公我這就去找好不好?
他身后的六叔奶奶說:老頭子,你一邊唱皮影一邊去尋,能尋到伢子的!
六叔奶奶這一個點撥,倒是醒了六叔公,他認為這是個好主意,無論庚伢子是死是活,只要四鄰八鄉(xiāng)地唱過去尋過去,總能找到線索的。
過了半個月六叔公就動身了,這時候時近早春,柳枝頭都見了鵝黃,雷明義夫婦也不再攔著六叔公,一說到庚伢子的死活他們心里也發(fā)揪。
庚伢子熬過了一個冬天。他幾乎繞洞庭湖轉(zhuǎn)了一個圈。湖上的北風(fēng)吹爛了他的衣衫,每一回都是撿了又穿,穿了又撿,肚子饑一頓飽一頓倒沒有什么,庚伢子餓慣了,但只是他的背脊上冒起了一個毒瘤,先是小紅點,流點膿,后來瘡口慢慢地大了,越搔越癢,越抓越痛,最后幾乎爛到骨頭了,背脊上鉆心地痛。
油菜花開的時候他一直住在一個鎮(zhèn)子西面的橋洞里,那里還有兩個小要飯,后來那兩個小要飯嫌他背上臭,把他趕了出來,于是他就沿著湖邊往南走,一路乞討,他有點想家了,想回六叔公家住兩天,又想到墳地上看看爸爸媽媽哥哥弟弟,他想,我就是痛死了爛死了也要跟爸爸媽媽哥哥弟弟住在一塊,可不能讓野狗子叼食了。
這一天到了晌午他還沒討上飯,餓得眼冒金星,他幾乎是爬著才挨近一處莊戶人家的門檻。
“爺爺,奶奶,伯伯,嬸嬸,行行好吧!”他吃力地念著小調(diào)似的乞討詞,將碗遞進門縫。
一個戴眼鏡的老先生發(fā)現(xiàn)有小要飯的,于是到灶間鐵鍋里挖出一塊黃黃的鍋巴,投在門外的乞碗中?!爸x謝伯伯,伯伯交好運,大富又大貴。”庚伢子爬在地上說,一邊拼命抓起鍋巴往嘴里塞,嘎巴嘎巴地咬,這鍋巴冷冷的硬硬的可真香啊。
“再給你一碗水!”老先生動了一點惻隱之心。
求求伯伯,有沒有草藥?我背脊上長了個大瘡,痛死了,伯伯有沒有藥給我敷一敷?
老先生蹲下來,撩開小要飯身上的發(fā)臭的衣裳,吃了一驚。
他看見了蛆蟲。“快,”老先生轉(zhuǎn)臉喊,“李嫂,藥罐里的傷藥取一點來,小叫化子身上有瘡!生蟲子了!”
這是庚伢子的瘡口第一次上藥,雖然痛得鉆心,但是他心里有點踏實了。庚伢子想,過兩天,還得再到這村子來,再尋這戶人家,藥該多上幾次才對。
六叔公在皮影戲唱完之后,走出戲幕,向滿場的觀眾拱手。這是洞庭湖南面一個靠水的大集鎮(zhèn)。
諸位,今天在下不把這帽子翻過來當錢罐子了,在下不收諸位鄉(xiāng)親的銅子兒了,在下只求諸位透一個消息:有哪位看到一個小叫化子,這么矮,精瘦,名字叫庚伢子,九歲了,哪位碰到過,看到過,能否告訴在下一聲?在下不收銅子了,只求消息!
眾人沉默,顯見沒人看到過。六叔公老淚縱橫說,這伢子是我們雷家的伢子,在下糊涂啊,在下不該放他出去討飯啊!
說到這里,啪地一聲,他打了自己一嘴巴。
眾人依舊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