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時為庚伢子當不上兵可惜的是秋生，秋生說你要是去當了兵這兒童團長可就是我當?shù)牧?，我們村除了你我誰還有資格當兒童團長？

可是沒過幾天秋生就沒有了這種失落感，九斤大媽讓他去新建的黃荷壩小學讀書了，讀書識字這在簡家塘可是一件大事，連當上了安慶鄉(xiāng)鄉(xiāng)長的彭茂林大叔都沒識幾個字呢，向秋生可要成為簡家塘的秀才了。

庚伢子心里羨慕秋生哥，但嘴上不敢說，因為他知道六叔公沒錢供伢子上學，三叔那么多伢子都沒讀書，誰能供庚伢子上學呢？九斤大媽不簡單，還真能繳得起學費，每天背上書包帶上飯盒的秋生對庚伢子說：我現(xiàn)在不罵我舅媽裝神弄鬼了，只要她供得起我讀書就行嘍！

一早上山砍柴的庚伢子每次都要爬上坡頂，看秋生哥的背影慢慢消失在村西的林子后面，看他的藍布書包一顛一顛地拍打著屁股，那書包是九斤大媽縫制的，里面裝著一本語文書和一本算術書，那是天底下最金貴的兩本書。

那兩本書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庚伢子的夢里，像兩只鳥飛來飛去，一會兒落在媽媽的草色青青的墳頭上，一會兒落在譚家大院——現(xiàn)在叫村公所——的門樓上，調皮得根本抓不到。

但是過了一年的光景，這樣的夢境就永遠從庚伢子的夜晚消失了。那是1950年的夏天，彭茂林鄉(xiāng)長踩著“知了知了”的蟬叫聲走進了簡家塘村，村公所也不去，徑直就走進了六叔公的家，他是來商量庚伢子讀書的事情的，他衣袋里揣了個好消息，那消息說的就是庚伢子的學費全部由鄉(xiāng)政府負擔，鄉(xiāng)里幾個頭頭開辦公會議的時候一致通過了彭鄉(xiāng)長的這一提議。

彭茂林打心眼里覺得庚伢子應當受教育了，新社會應當給這個苦大仇深的伢子以文化滋養(yǎng)了，因為這是棵好苗子，日后他應當能成為社會的棟梁。

果然，在六叔公家一坐下來，剛談及正題，爆炸起來的就是一個學費問題，雷明義的老婆眼珠子頓時瞪得滾圓，說啊呀啊呀，書哪里讀得起？我自家的幾個伢子都沒錢讀書嘛，一說起學費我頭就炸，貴得很，貴上天了！

六叔奶奶也說，這學費倒是個事兒，昨天聽說譚七少奶奶要賣首飾供他兒子喜寶上學，我家找遍了也沒一件首飾，我娘倒傳給我一只戒指，起初以為是金的，火一燒才曉得是銅的，不值一錢啊！

彭長鄉(xiāng)笑，說，你們哪，不要擔心，學費的問題，鄉(xiāng)政府已經(jīng)研究了，考慮到庚伢子是孤兒，苦伢子，他上小學校的學費，全部由鄉(xiāng)政府承擔。

“這就好，這就好！”六叔公這時候才拍腿插話，“斷文識字，該！該！該！”

他剛才一直不敢吭聲，擔心的就是錢這個難題。他老了，唱不動皮影了，但還舍不得這個營生，今日就蹲在院子的角落里雕一塊已經(jīng)陰干的牛皮，精心制做“鐵扇公主”。他分別為頭像和手腳裝訂翎管，細心地插上竹簽棒。一直聽到鄉(xiāng)長表態(tài)了錢的難題，他才放下心來。庚伢子是應該斷文識字了，這伢子聰明，他想。

彭茂林說，庚伢子的生活，當然還是由你們家照顧，你是他六叔公嘛！

六叔公說，對，對，我再怎么也不放庚伢子在外面亂走了！

彭茂林說，我們鄉(xiāng)政府呢，這樣研究：政府分給庚伢子六百斤谷子，這是“斗爭果實”，當然，考慮到他在你這里吃飯，這六百斤谷子嘛，就由你們家支配！

三嬸一聽，又大了眼珠。

彭茂林繼續(xù)說，還有兩畝四分水田，也分配給庚伢子，因為庚伢子要讀書，這兩畝四的水田嘛，當然也由你雷明義代耕了。也就是說，你們雷家的田地更加擴大了！

雷明義說好嘛，三嬸瞪一眼丈夫，說，好？么子好？雷明義趕快不吭聲，他曉得老婆已經(jīng)立馬把賬算清楚了，算賬的功夫，老婆遠在他之上。

鄉(xiāng)長啊，能不能這樣呢，三嬸笑嘻嘻提出了自己的意見，既然小學校比較遠，那就干脆讓庚伢子吃啊住啊的，全在學校得了，鄉(xiāng)政府全部包去不就成了？六百斤“斗爭果實”，我家也不要，都給小學校好了，還有，庚伢子的兩畝四分田，我們也不種，叫鄉(xiāng)政府另外派人種好了！

雷明義沒想到妻子說得這么直截了當，一時不知道怎么表態(tài)。

六叔公的臉卻一下子沉了下來，他對兒媳婦的這個精心計劃的建議很不以為然，他聲氣重重地說，你這不就是把庚伢子推出門了嗎？

三嬸顯出了委屈的樣子，說，這不就是表明鄉(xiāng)政府對庚伢子負責到底嘛，是不是嘛鄉(xiāng)長？孤兒嘛，全由政府供養(yǎng)，也順理成章嘛！兒童團長，這官銜聽上去也是政府的人嘛！彭鄉(xiāng)長，你說對不對啊？

彭茂林搖搖蒲扇，表現(xiàn)出了最大的耐心：當然，全由政府供養(yǎng)，也是一種說法，可是你們也曉得，鄉(xiāng)村的孩子不可能都由政府包養(yǎng)。國家解放不久，經(jīng)濟困難，鄉(xiāng)政府哪有那么多錢??？我們幾個鄉(xiāng)長每天的午飯都是番薯，今天連番薯都只吃了半個，肚子還半饑的哩！你們呀，一筆寫不出兩個雷字，庚伢子好歹是你們雷家的后代，他現(xiàn)在是孤兒，你們雷家有責任將他扶養(yǎng)成人，是不是??？六叔，明義，你們若有困難，政府也會幫助你們！

雷明義急忙搶在老婆表態(tài)之前表態(tài)，他對自己老婆今天的態(tài)度也不滿意，他說，彭鄉(xiāng)長都這么明白地說了，我們還說么子??？鄉(xiāng)政府考慮得周全，就這么辦！

六叔公和六叔奶奶一齊點頭，都說就這么辦，就這么辦。

雷明義又悄悄踢了老婆一腳，意思是讓她也趕快表個態(tài)，畢竟是鄉(xiāng)長，進門了，那么大的面子，你也該識相一點了?？墒抢酌髁x的老婆就是斜著眼，一聲不吭。就在雷明義很有些尷尬的時候，庚伢子進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