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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記得是第二天還是第三天晚上,麻衣子又給通子講了一個在海邊誤食了人魚肉的女子的故事。故事的具體內(nèi)容是這樣的。
人類是絕對不可以吃人魚肉的。雖然當?shù)匾恢绷鱾髦@樣的傳說,卻還是有個女的不知情。自打吃下人魚肉后,她的身體就變得與常人不同,非但不會生病,就算受了傷,傷口也會很快痊愈。
女子從很久以前就對一名男子心生愛意,后來她和這名男子結(jié)了婚。但不知何故,兩個人一直沒有孩子。時光荏苒,丈夫漸漸老去,脊背變彎,腿腳也不再靈便,衰老成了一個丑陋的老頭兒,最后終于死去??墒桥訁s一直保持著年輕時的容顏,沒有絲毫變老的跡象。這樣的情形使女子愕然,進而悲傷不已,每天以淚洗面。
女子自然也有父母親人,他們也全都一個個衰老、死去。朋友們也漸漸上了年紀,一個接一個地去世。最后,她身邊終于連一個親人朋友都沒有了。鎮(zhèn)上的人都覺得女子實在太過詭異,全都避開她,她更是形單影只、孤寂凄涼。
不久后,女子發(fā)現(xiàn)這一切全都因為自己年輕時誤食過人魚肉,才會變得長生不老。聽人說,人魚是種能夠活八百年之久的長壽生物。自己吃下了它的肉,也就變得八百年不死了。
十年、二十年,時光飛逝,鎮(zhèn)上的人們、小鎮(zhèn)的樣子,全都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當年女子眼中的孩童都已長大成人。女子后來又喜歡上一個從年齡上看可以算是她兒子的年輕男子,但因為有上一次的教訓,女子這次堅決不肯結(jié)婚。女子明白,如今的她已經(jīng)成了人魚,是絕不能與凡人男子結(jié)婚的。又過了幾十年,果不其然,她喜歡的男子漸漸老去,最后衰老而死。女子卻依舊年輕,既沒有衰老,更不會死去。
又過了些年月,兒子一輩的人也全都死絕,新一代人粉墨登場。之后這一代人又逐漸消逝,換成更新的一代。就這樣,女子無法與任何人結(jié)婚,孤獨凄慘地生活了幾百年。既然無法結(jié)婚,那么喜歡上某個人這種事也便隨之成了禁忌。因為無法忍受這樣的孤寂,女子出家做了尼姑。之后終于有一天,她再也無法忍受這種既沒有終點又不能戀愛的人生,悄悄來到幾百年前誤食人魚肉的海邊,用利刃戳進自己心臟,結(jié)束了這不可思議的人生。
麻衣子說,其實對這個女子而言,死亡才是她最大的憧憬和向往。與年輕早逝相比,永遠無法死去實際更痛苦。無數(shù)次親眼看著自己心愛的人衰老死去,才是人世間最大的痛苦與悲哀。這些話,感覺也像是麻衣子說給她自己聽的一樣。
隨后,麻衣子突然問道:“通子,你喜歡媽媽嗎?如果有一天她不在了,你會不會感到寂寞?”
看到麻衣子那副下定決心的樣子,一時之間,通子也不知該如何作答才好。想了好一陣,通子決定還是給出麻衣子最想聽到的答案。
“只要有姐姐你在身邊就夠了?!?/p>
通子本以為麻衣子聽到這個回答后會很開心,沒想到與她所料想的完全相反,麻衣子滿臉寂寥地微微一笑。
麻衣子還給通子講過夕鶴的故事。這原本應(yīng)該是個遇難仙鶴獲救之后的報恩故事,眾所周知。然而到了麻衣子口中,卻變成了一對觸犯婚姻禁忌的男女最終走向死亡的悲劇。換用民俗學用語,麻衣子所講述的故事全都可以歸類為“異類婚姻傳說”。后來,通子對這類民間傳說產(chǎn)生了濃厚的興趣,看了不少相關(guān)書籍。而之前那個羽衣仙女的故事,應(yīng)歸于“天人妻談”這類。
夕鶴的故事是這樣的:一個風雪交加的夜里,一位年輕姑娘來到一個曾經(jīng)救過仙鶴、獨自生活的男子家中,懇求讓她留宿一夜。翌日清晨,姑娘拿出一匹質(zhì)地精美的絹布,以作答謝。
男子把絹布拿到村里,賣了個好價錢,發(fā)了筆小財。得此福的男子趕忙跑回家里,說要用這筆錢建造一處豪宅,讓姑娘嫁給自己。沒想到姑娘拒絕了他的請求。姑娘說,雖然她很喜歡男子,但他們兩個人是永遠不能結(jié)合的。可那名男子一點也聽不進去,當場就將姑娘據(jù)為己有。
后來,男子果真蓋起豪宅,和姑娘一起生活了一段時間。兩個人還生了孩子,日子過得幸福美滿。一天,姑娘要求丈夫給自己建一間專門用于織布的小屋,并叮囑丈夫說,千萬不能偷看自己織布。小屋建成后,女子便時常把自己關(guān)進小屋,整天在屋里織布。絹布織成后,丈夫就拿到村里去賣,賣來的錢作為一家人的生活費。
久而久之,家中積蓄雖日漸充盈,妻子的身體卻漸漸衰弱。丈夫為此十分擔心,妻子卻總說沒事。每當生活費告急之時,她就會默默走進小屋,織起布來。
終于,丈夫忍不住冒著觸犯禁忌的危險,輕輕打開了小屋的房門,朝屋里張望了一眼。只見屋里有只仙鶴,正一根接一根地從自己身上拔下羽毛,放到織機上織成絹布。
仙鶴也發(fā)現(xiàn)了闖入小屋的男子,人與鶴呆呆互望。最后仙鶴先回過神來,走到丈夫身邊,說既然秘密已經(jīng)泄露,自己也就無法繼續(xù)留在人世。仙鶴必須回到自己的世界,卻無法帶走孩子和丈夫。
說完,仙鶴拍著已經(jīng)沒有多少羽毛的翅膀,飛上夜幕降臨的天空,朝著山頂一路飛去,留下哀嘆不已的丈夫。后來孩子被寄養(yǎng)到其他人家,男子因過于傷心而病死。故事最后再次以悲劇收場。
麻衣子說,其實人世間有些女子是不能結(jié)婚的。仔細想想也會發(fā)現(xiàn),麻衣子講述的故事中不能結(jié)婚的確實總是女子一方。男的都是些普通人,女的卻并非人類。
之后,通子和麻衣子還是時常一起喝茶。在通子看來,喝茶對麻衣子而言似乎是一種祈禱方式。每次一到喝茶時間,平時喜歡熱鬧的麻衣子就會變得一言不發(fā)。她那副樣子,看上去就如同是在虔心祈禱著什么一樣。
一天夜里,通子在去洗手間的路上聽到從麻衣子屋里傳出了父親的說話聲。雖然聽不清他究竟在說什么,但兩人的交談似乎已經(jīng)持續(xù)了很久。
去完洗手間回房的路上,通子正好撞見父親。父親腳步匆匆地朝自己這邊走來,他平日里并不是個性急腳快之人,看到這樣的光景,通子不禁心生疑惑,條件反射地躲到柱子背后,想要看個究竟。通子剛藏好,就見有人追上了父親。剛開始時通子還以為那人是母親,但在人影穿過燈光的剎那,浮現(xiàn)在通子眼中的卻是麻衣子的面容。
緊接著,就聽到麻衣子喊道:“等等,加納老爺?!?/p>
這是通子第一次聽到麻衣子叫父親。親耳聽到麻衣子叫出“加納”這個姓氏,通子才第一次有了“麻衣子究竟是個外人”的實感。
聽到麻衣子的呼喚,父親卻并沒有回頭,反而加快腳步一臉憤怒地穿過走廊,留下面如死灰的麻衣子呆呆地站在走廊上,怔怔地望著父親遠去的背影。
當時的通子自然無法猜到兩人間發(fā)生了什么,即便用上現(xiàn)在的思維能力,也只能憑空想象一番。估計當時父親和麻衣子在屋里說了些什么,但談話破裂了,于是憤怒的父親丟下麻衣子徑自回房。盡管麻衣子起身追到走廊上,最后還是只得放棄。
后來父親從未提起過當時他們談了些什么,所以通子一直沒能徹底弄明白。不過,她手中還有一些可供推測的要素。
幾天后,通子在廚房看到母親生火做飯時燒掉了幾張薄薄的白紙。雖然通子只不過是偶然瞥了一眼,但還是看清了那是宣紙??吹酵ㄗ拥哪赣H立刻沖向她,拽著她的手,把她一把拉到灶臺前的墊板上。那地方不管從廚房門口還是從庭院望進來,都是一處死角。
“通子,你可是媽媽我的孩子哦?!蹦赣H突然說了這么一句話。
通子手足無措,她實在搞不明白,母親為何會突然說這種話。
隨后母親臉色大變,說話聲調(diào)提高,兩只手不停地發(fā)抖,滿臉通紅,很明顯發(fā)生過些什么事。母親的情緒異常激動,但通子那時還只是一個孩子,怎么可能猜得透這其中的緣由。
“不管別人說什么,你都是媽媽我的孩子,聽到?jīng)]有?明白了嗎?”
母親惡狠狠地說了一通,之后又莫名其妙地發(fā)起火來,怒氣沖沖地沖通子吼道:“聽到?jīng)]有?你是我的孩子,知道嗎?知道就點頭答應(yīng)一聲,快點!”
她的聲音是如此歇斯底里,幾乎是帶著尖叫說完的。這真是鄉(xiāng)下女人的悲哀,每當母親感到緊張焦慮的時候,就必定會大發(fā)雷霆。她覺得,只要動怒,大喊一通,對方就會下意識地向自己屈服,乖乖聽命于自己。除此之外,她似乎沒有其他辦法了。雖然這樣的做法只會在通子心中產(chǎn)生相反的效果,但她還是每次都會點頭答應(yīng),讓母親產(chǎn)生一種女兒乖乖聽話的錯覺。那天也不例外。
“你知道嗎,通子?這個世上到處都有壞人,那些壞人整天滿臉堆笑,凈揀好聽的話說,事實上根本沒安好心,你可千萬別讓他們給騙了。這世上最心疼通子的人是媽媽我,你明白嗎?明白了就點頭,快點兒?!?/p>
通子點頭“嗯”了一聲。她必須這么做。母親的情緒異常激動,如果通子默不做聲,免不了要受皮肉之苦。
母親當時究竟在廚房里干嗎,她的情緒為什么會如此激動?直到三十七歲之前,這件事對通子而言都是個不解之謎。現(xiàn)在通子才終于明白,原因就出在麻衣子身上。這一結(jié)果,卻又令通子感到不寒而栗。
出于各種原因,也包括通子的愿望在內(nèi),麻衣子當時正想方設(shè)法留在家里。但就當時的情況而言,如果只是采取一些尋常辦法,估計還是沒法留下。母親德子為了把麻衣子趕出去,硬逼著他和那個生田結(jié)婚。想要頂住母親的這一波進攻,就必須先把這場婚事徹底弄砸。而更為艱苦的抗戰(zhàn)還在后邊。
通子估計,麻衣子在設(shè)法籠絡(luò)父親的同時,也向母親德子發(fā)動了書信攻勢。至于內(nèi)容,恐怕都是一些帶有恐嚇性質(zhì)的文字?;蛟S麻衣子在信里說,如果繼續(xù)讓她相親,她就把加納家那些見不得人的事都公之于眾之類的話。
這種信件麻衣子應(yīng)該不止寫了一封,而當時母親扔進灶臺里燒掉的應(yīng)該就是其中之一。那封信是麻衣子用她最擅長的毛筆在宣紙上寫成的,而母親把信燒掉的時候,正巧被通子撞見了。
在與母親不斷抗爭的同時,麻衣子又對通子之父郁夫采取懷柔政策。也就是想盡一切辦法,讓自己成為加納家的正室夫人。這樣的舉動自然會惹得德子更想將其趕出門,以絕后患。加納家是容不得兩個女人同時存在的,在這一點上母親絕不會心慈手軟。
或許正是因為麻衣子提出了這樣的要求,父親才會開始疏遠她吧。父親只不過是想納她做妾,才從東京把她接來。壓根兒就沒想過讓她做正室,這種事根本就是天方夜譚。要轉(zhuǎn)為正室,女方的娘家在當?shù)乇厝灰幸欢ǖ膭萘?,但對麻衣子而言,盛岡完全是個陌生的地方。如果把之前的德子從加納家趕走,換讓這樣一個外來女子做正室,村里人必定會出來干預(yù)、亂說閑話,如此一來,加納家就會顏面盡失。
因此,通子的父親最終也選擇站到讓麻衣子結(jié)婚這一邊。事已至此,麻衣子已然成為一顆隨時會損害加納家聲譽的定時炸彈。
乍一看,麻衣子的做法似乎有些魯莽。在這樣一個舉目無親的地方,待在一個孤立無援的家里,這場仗根本就沒有一絲勝算。然而在她心中,似乎仍堅信有一點希望。究其原因,是因為麻衣子手里還握有通子這張王牌。
通子并非德子的女兒,她是麻衣子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