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在一張張扭過來朝向自己的臉中,通子發(fā)現(xiàn)了大江醫(yī)生。聚集在此的眾人之中,唯有他的臉上還保留著一絲柔和且?guī)в腥饲槲兜谋砬?。盡管大人們?nèi)济黠@表現(xiàn)出對通子到來的強烈抵觸,大江的表情卻讓她獲得了救贖,給她勇氣緩緩走進這間擁擠不堪的房間。身后的門扉是如此沉重,通子最終也沒能把它關上。
這么一個寒冬深夜,屋里并沒有生火,卻因眾人的呼吸而稍顯悶熱。通子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雙膝跪地,笨手笨腳地向前爬去。眾人的視線也隨著通子的前進緩緩移動。
對眼睛已經(jīng)習慣了走廊上的黑暗的通子而言,這里完全是個異世界。燈光似乎將人世間的異常都照得通明透亮。眼前一陣眩暈,記憶中自己從未到過如此奇異的地方。自己仿佛是一頭受了傷的野獸,被關進籠子里,外面有一群膽小的人類在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圍觀。因緊張而緊繃的空氣,還有那野獸的氣味,似乎都不屬于人世。通子想,或許有什么東西進來了,一只散發(fā)著殘暴氣息的怪物占領了這間屋子。
剛一進屋,通子就看到左首邊側躺著的德子的頭。頭發(fā)散落一地,看上去根本不像個人,更像一團滾到屋角的塵絮球。
父親的后背對著她。身處這絲毫沒有間斷的奇怪叫聲之中,他竟還能穩(wěn)穩(wěn)地坐著,沒有轉(zhuǎn)頭看通子一眼,連動都沒動一下。
大江坐在父親對面,兩人之間就隔著一床棉被。通子趴在榻榻米上,向大江和父親爬去。每向前一步,通子都會感覺離野獸更近了一點。
漸漸地,躺在被褥上的母親的樣子變得清晰起來,然而通子卻還是無法相信那聲音來自母親。
這時,通子突然嗅到一股酸臭味兒。那是嘔吐物散發(fā)出來的。緊接著,她發(fā)現(xiàn)母親枕邊放著一只金屬制的臉盆。
德子整個人都縮在被子里,臉的絕大部分都被遮住了。
一陣強烈的沖擊襲向通子。只聽被子下又發(fā)出一陣野獸般的叫聲。母親的嘴被棉被蓋著,完全看不到,因此這奇怪的聲音聽起來有些沉悶。但在聲音響起時,通子能看到母親的額頭在微微地顫抖。這一點足以證明發(fā)出聲音的并非別人,就是被窩里的母親。
即便如此,通子還是有些難以置信。這聲音怎么可能發(fā)自母親口中?平時那個安靜得會讓人忽略她的存在的母親,怎么可能發(fā)出這樣的聲音?這聲音與野獸的哀號毫無差別。母親又不是小孩,而是個明是非懂道理的大人。一瞬間,通子感覺自己險些又暈了過去。
就在通子剛湊到被褥前時,德子突然用力翻了個身,仰面朝天過來。通子嚇得慘叫一聲,連忙后退。被角在翻身時掀了起來,母親的胸口露了出來,只見她身上穿著件浴衣似的睡袍。眾人趕忙幫她重新蓋好,通子松了口氣,但這種安心的感覺僅維持了片刻,母親面朝天花板的面孔令通子感到害怕。
那根本不是母親。眉眼間兇相畢露,猶如惡鬼;雙頰收緊,臉上浮現(xiàn)出通子從未見過的兇惡相;半翻著白眼,雙眉之間的那條縱向皺紋顯露無余;兩排牙齒全都露了出來——完全一副被鬼附身了的模樣。就在通子仔細端詳之時,母親的喉頭微微顫動,發(fā)出更尖厲的猛獸般的吼聲。
音量如此之大,通子的神經(jīng)猛地繃緊。這究竟是怎么了?竟讓平日那么顧及顏面的母親當著這么多人的面咆哮出聲?是因為痛苦,還是憤怒?通子想不明白其中的理由。母親為什么不說話?為何她不用言語述說,而要用野獸般的號叫來宣泄呢?
母親的兩邊唇角溢出唾液,下巴和脖頸上垂著一條已經(jīng)干了的白色印跡。這說明剛才那令人全身發(fā)顫的嘶吼不只有一次,之后還會有很多次。
這幾乎能震撼整個小鎮(zhèn)的吼叫聲徹底奪走了通子的理智。其音量甚至大到蓋住了窗外凜冽的風聲,聽到這聲嘶吼的眾人露出備受煎熬的樣子。德子叫嚷一聲,屋子里的人頭就仿佛微風中的稻穗一般,向同一個方向傾斜。動作雖不大,所蘊藏的厭惡和恐懼卻深不見底,很明顯,此刻的他們早已魂飛魄散,也因此才會異常安靜。
和在走廊上聽到的不同,親眼目睹的沖擊之大無以言喻。猛然受到如此沉重的打擊,通子再次哭了起來。如果強忍著不哭,心中的恐懼實在難以忍受,可即便哭了,這份恐懼還是沒有絲毫減輕。
通子鼓起勇氣湊到母親身旁,想做點什么阻止她喊叫,母親卻連看都不看通子一眼。不光女兒,她也不看丈夫。母親此刻已對周身的所有事物都不再關心,失去了正常的意識。她究竟怎么了?
從這里開始,通子的記憶又變得淡薄起來。和身邊那些大人一樣,通子也感到全身被冰凍了,之后便一直忍受著地獄般的時光,聽著母親那動物般的叫聲,仿佛是在接受什么懲罰。
縱觀通子的整個人生,都再也找不出能與當時相提并論的考驗。通子想起藤倉良雄。細細想來,眼前的光景完全就是那一夜的重演。這就是報應。
大腦里早已沒有了時間的概念,通子也不清楚究竟過了多久,總之不會太短。直到父親開口對自己說話,通子才猛然回過神來,卻還是沒有聽清。通子趕忙讓父親重復一遍,才知道父親是說時間不早了,讓她早點兒回房休息。從這一點上來看,當時應該已是深夜了。
其實,在絕望與恐懼之中,通子的意識早已陷入半睡眠狀態(tài)。甚至分辨不清眼前的一切是夢境還是現(xiàn)實。能甄別事物真假的判斷力早已消逝不見,現(xiàn)實、夢境和妄想,混在一起,完全分不清。
聽到父親的聲音而恢復意識后所看到的第一個東西在通子的腦海里停留了很久。那是墻上掛著的那張般若面具。通子抬起毫無表情的臉,盯著面具上的雙眼不知不覺地出了神。盡管那不過是兩個普通的小孔,但望著望著,通子心中產(chǎn)生一種那兩個小孔聯(lián)通著另外一個世界的錯覺,似乎麻衣子就在小孔后邊,正俯視著整個房間。
父親繼續(xù)對通子說個不停,然而那些話語卻一句都沒能留在通子的腦海中。麻衣子就在面具背后,這種想法漸漸化為一種確信。通子稍稍抬起右手,沖著面具打了個手勢,輕輕地叫了聲“姐姐”。卻不見半點回音。通子不明白這究竟是怎么回事。麻衣子竟會對自己不理不睬,這實在不可思議。
有人在叫自己的名字,并輕輕搖晃著自己的身體。扭頭一看,是父親,父親臉上血色盡失,一邊晃動著自己的身體,一邊盯著自己的臉看。他的表情丑陋而扭曲,恐懼在他的臉上顯露無余。父親究竟怎么了?這是通子恢復意識后的第一個想法。同時,她意識到父親此時背上的壓力是所有人當中最重的。盡管年紀還小,但通子已經(jīng)清楚地認識到了這一點。
當時父親的說話聲很難聽清,是因為起風了的緣故吧。暴雪將至,呼嘯的風聲將光禿禿的樹枝晃得沙沙響,與此相對應的還有窗玻璃的振動聲,這些聲音充斥了整個房間。這些,都是整個世界開始變得癲狂的證據(jù)。
之前徹底喪失的聽覺開始慢慢復原。母親的高聲呻吟還在繼續(xù)。用疲憊不堪的神經(jīng)去聆聽這個聲音,給通子帶來一種無法言喻的絕望。母親此刻的面容已到了不忍目睹的地步。在這幾個小時之中,母親的面容再一次出現(xiàn)了改變?;蛟S是因為生命力正在緩緩流逝的緣故,母親的皮膚變得如同死人一般蒼白,眼眶深陷、雙頰緊縮。如此短暫的時間,人體竟會出現(xiàn)這么大的變化,實在是令人吃驚不已。此時的母親,已經(jīng)徹底變成了一個通子不認識的人。
這時,通子的腦海里閃現(xiàn)出一串話語。盡管大腦一直在思考,但直到剛才,種種念頭都還無法轉(zhuǎn)化為言語。一件又一件事接連發(fā)生,根本沒工夫去管這些。
事情果然變得與之前料想的一樣了,果然變得與之前懼怕的一樣了。所以說,根本就不該給麻衣子姐姐辦婚禮,這種事實在是太可怕了。你看看,現(xiàn)在事情不就變成之前我所害怕的那副模樣了嗎?
這個家果然中了詛咒。不然的話,不應該接二連三地發(fā)生這么多可怕的事。是冤魂作祟,這個家被什么東西纏上了。這個家里的人是不可以結婚的,更不能繁衍后代。今后要是再做出這種事,家人就會像今天這樣一個接一個地死去。因為冥冥之中,天意欲讓加納家消亡——
通子的腦海里反反復復地不停重復著這幾句話。這并非是通子自己想出來的,而是話語自己浮現(xiàn)在她的腦海中,感覺就像有人給通子的心發(fā)送了信息一樣,而通子只能接收??删退憧吹竭@些話,作為一個孩子,也是無能為力。
一陣令人嫌惡的聲音響起,是身體僵直得如同棒子一樣的德子的喉頭發(fā)出的異樣響聲。那聲音聽起來就像水在下水道或排水管中倒流一樣。大江默默把手伸到母親背后,將臉盆湊到她的嘴旁。父親什么都做不了,通子則不帶半點情感地呆望著眼前的一幕。淚水早已干了,再也擠不出一滴。長這么大,通子第一次有了這種感覺。
這時候,只聽有人念誦了一句“南無妙法蓮華經(jīng)”,卻不清楚聲音具體是從哪兒傳來的。那聲音小得連念經(jīng)者是男是女都分不清,甚至感覺并不是屋里人發(fā)出的。
沒過一會兒,又傳來一兩句,與之前的嗓音不同。這次,誦經(jīng)的聲音馬上得到了他人的支持,漸漸變大。其他人紛紛參與進來,音量不斷地增大。其迅猛的勢頭,就仿佛一場小小的爆炸。
漸漸地,那聲音蓋過了母親的嘔吐聲,壓住了屋外的風雪聲。擠在屋里的這滿滿一屋子人終于找到了可做的事。一股郁積已久的能量霎時得到了釋放,其力量淹沒了一切。
他們在祈禱。善良的人們用祈禱,向狂風暴雨、母親的呻吟、呼喊和嘔吐聲發(fā)起挑戰(zhàn)。沒有參與到這場大合唱中的只有通子、父親和大江醫(yī)生三個人。
夜愈發(fā)深了。屋里沒有鐘,但大家都心知肚明十二點早已過去,再過不久黎明便會來臨。眾人心無雜念的虔誠祈禱還在繼續(xù),屋外的風雪聲也在無止境地擴大。每個人都變得癲狂了。身處這嘈雜聲中,通子的神經(jīng)也開始慢慢進入癲狂狀態(tài)。
出事了。原本搖撼著整間屋子的祈禱聲突然徹底停了下來。風聲卻還在繼續(xù)。
“畜生!”
女人的尖銳吼聲在眾人耳畔響起,響亮得仿佛是在挑戰(zhàn)風聲。屋里神經(jīng)早已高度緊張的眾人全都倒吸了一口涼氣。
對通子而言,這一瞬間讓她感到了徹底的絕望。不管之前看起來再怎么糟,與這一瞬相比都根本算不了什么。母親說話了!之前那個一句像樣的話都沒說過的母親終于開口說話了,在場的人全都豎起了耳朵聆聽。
“畜生!畜生!”
與其說是話語,倒不如說是悲鳴。嘴角飛濺著嘔吐后的胃酸,德子睜開發(fā)狂的雙眼,稍稍抬起上身,開始聲嘶力竭地狂吼,散開的頭發(fā)糾纏在一起。喊過之后又劇烈地咳嗽起來。
她把頭靠在枕頭上,側躺著咳了好一陣??人酝O潞?,她又翻過身面朝天花板,雙手用力一址,刷地扯開了衣服的前襟,兩只乳房在燈光下不停地跳動。德子使勁抓撓著乳房周圍的皮膚,高聲叫嚷著。
“畜生!麻衣子你這渾蛋!畜生!你給我記著!等在地獄里見到你,我要你好看!”
一陣咕嘟咕嘟的討厭聲響起,從母親喉頭再次傳出五臟六腑翻騰的聲音。突然一口吐到棉被上,之后又是一陣咳嗽。好不容易停下后,母親抬起沾滿胃液的臉,再次高聲叫嚷。
“畜生!你給我記著!麻衣子,麻衣子!”
母親那撕心裂肺的尖叫聲就像一只無形的手,一把揪住了聚集在房間里的眾人的心。強烈的恐懼感使通子再次哭泣起來。然而在下一瞬間,就連哭聲也遭遇了冷凍的命運。之前一直如雕像般靜止不動的父親突然間動了起來。通子停止哭泣,雙眼望著父親。
父親半立起身,一下子撲到母親的被子上。眾人全都驚呆了,怔怔地望著這一幕。而距離兩人最近的大江,更是被嚇得無法動彈。
異樣的寂靜再次籠罩房間,久久不散。母親的叫聲已然停止,房間內(nèi)只剩下屋外的風聲。
“別說了!別再說下去了!”
傳來男子高亢的聲音,剎那之間,幾乎讓人搞不清楚究竟是誰在說話。通子從未聽到父親發(fā)出過這樣的聲音,想必在座的各位也一樣。話音停止后,整間屋子變得更加寂靜,眾人鴉雀無聲。
“別說了,我知道了!別再說了,是我不好!”
淚水如斷線的珠子般簌簌落下,父親用盡渾身力氣堵住母親的嘴。對他而言,那應該就像是通往地獄的洞口吧。
隨后便聽到父親的嗚咽聲,但聲音太小,實在無法聽清。抽泣扭曲了父親的話語。
沒有一個人去勸阻父親。父親就那樣捂著母親的嘴,很長時間都沒有松手。耳畔傳來呼嘯而過的凜冽風聲,通子久久地望著撲在母親身上、并用手捂住母親嘴巴的父親的背影。
過了良久,大江站起身來,晃晃悠悠地繞到父親身后,伸手架開父親,之后就不再動了。
父親的手離開母親的嘴時屋里還是只能聽到風聲。眾人已經(jīng)停止了祈禱,而母親也再沒有發(fā)出叫喊。
眾人心中突然有種不可思議的感覺。之前他們都以為母親的詛咒會永久地持續(xù)下去,沒想到這么快就中斷了。為什么會這樣——
然而,并沒有人去深究這其中的原因。沒有親身經(jīng)歷過這地獄般景象的人,是無法理解那種感覺的。在座眾人的心都懸著。什么死的尊嚴,那些東西只有閑著發(fā)慌的人才會去感受。在那之后,沒有一個人責備父親。因為不管是誰,都已經(jīng)受夠了這人間地獄。怎樣都好,快給這一切來個了斷吧。
母親已經(jīng)不動彈了。這一幕甚至對身為女兒的通子來說,都是一種救贖和安寧。仔細想想,其實這才是真正的悲劇。那一刻,不論是誰,內(nèi)心都在企盼著母親快點兒死掉。
德子兩眼圓睜,嘴巴大張,似乎還想呼喊,只是已經(jīng)聽不到聲音了。她的右手伸向半空,五根指頭全都彎曲著,仿佛在抓空中的什么東西一般。過了好久,大江才去握住她那只手探了探脈,然后將它塞進被里,為她合上了眼睛。
父親則把頭貼到母親的被褥旁,全身像烏龜一樣縮成一團,嘴里不停地呻吟著,許久不曾挪動一下。經(jīng)歷了這個地獄般的夜晚,他心中的某些東西也隨之逝去了。
一個女人,現(xiàn)在想來估計是竹內(nèi)太太吧。在這段如同真空一般的時間里,發(fā)現(xiàn)母親的額上有一個不可思議的白色三角。她把自己的這一發(fā)現(xiàn)小聲地告訴了身旁的人,于是,一陣竊竊私語一時間傳遍整間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