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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點也曾在終審法庭上提過,但終審法庭已不再確定案件事實了。應(yīng)該更早一些提出來,事到如今才說,有些為時已晚?!?/p>
吉敷也點了點頭。在對這一點感到不解的同時,也覺得搜查官的判斷太不專業(yè)。如果是故意這么做,那這種行為完全可以說是欲蓋彌彰。
“頸動脈被切斷,傷口必定會噴出大量鮮血,這一點可以說是常識。估計找遍整個日本,也不會有哪個搜查官會不知道這一點,新手外行的話倒還說得過去?!?/p>
吉敷說完才想起,昭和三十三年,峰脅也才剛剛二十出頭,就是個不折不扣的新手。因為缺乏實戰(zhàn)經(jīng)驗,雖然證據(jù)如此明顯,卻還是把恩田當成了兇手。如果當真如此,就只能說恩田倒霉了。只有逼供的手段高超,對證據(jù)的分析能力卻與外行無異,恩田竟攤上了這么一個搜查官。
“頸動脈被割斷,真的會流那么多血嗎?”
“那種狀況就像被人用軟水管往身上噴熱水一樣。之前我遇到過許多有過親身經(jīng)歷的嫌疑人?!?/p>
“哦……”
“量非常多。據(jù)說江戶時代,囚犯在接受斬首刑罰時,噴出的血差不多可以裝一升的瓶子一瓶半。頸動脈被割斷時的出血量大體與此相當,還會像噴泉一樣四濺。所以,如果兇手當時沒有刻意避開的話,全身上下,包括面部都應(yīng)該會被鮮血濺到?,F(xiàn)場不也到處是血嗎?”
“確實如此。”
“就是這樣的。另外兇手必定曾在現(xiàn)場附近的某處洗過臉和手,那副模樣根本沒法見人?!?/p>
“嗯,檢察官說,這些事兇手都是在北上川完成的。”
“恩田事件不是在下午四點到五點之間發(fā)生的嗎?如果做完這些事后立刻下山,到山腳時應(yīng)該還沒過黃昏吧。那個樣子根本無法見人?,F(xiàn)場附近有沒有小河、池塘,或者水井之類的?”
“這我就不知道了,不記得有哪份資料提到過這一點?!?/p>
“河合家里和伐木場里應(yīng)該有洗手間和水井吧,那些地方的情況如何?”
“似乎沒有清洗過血跡的痕跡?!?/p>
“也就是說,當時檢察官的解釋是,恩田幸吉在接連殺死一家三口之后,用柴刀砍下河合民夫的頭部,接著手持人頭,帶著兇器柴刀和菜刀等物,滿臉滿身鮮血地走下山去。在北上川河畔清洗過面部、雙手和兇器后,將人頭丟棄到河邊,帶著兇器回了家?”
“大致是這樣的。剛聽來似乎確實不大可能,但當時正值十二月,盡管當天沒有下雪,積雪仍很深。當?shù)氐靥庎l(xiāng)下,一到冬天外出的人就更少。更何況事情發(fā)生在昭和三十三年,不會像在東京似的到處都是人。
“最大的問題還在于尸體的頭?;蛟S你覺得放在北上川河畔會引起他人的注意,但那是夏天時的情況。就當時的季節(jié)而言,倒也未必。加上當晚就下過雪,尸體的頭部很可能會被積雪掩埋,也有被野獸叼走的可能?!?/p>
野獸把人頭叼走?莫非盛岡的山里還有獅子?人類的頭顱,其重量堪比保齡球。據(jù)井的話聽起來像是完全站在檢察官那一邊的。
吉敷只得從律師的角度反駁道:“就算事情發(fā)生在昭和三十三年的冬天,從當時的情形來看,如果兇手行兇之后馬上下山到河邊去,到達河岸最早很可能是下午五點左右。這種時候街上應(yīng)該還有微微的亮光,兇手就這樣沿著北上川河邊走嗎?會遇到人的吧!當時控方說兇手是在哪里清洗血跡的?”
“他們說兇手是在距離案發(fā)現(xiàn)場最近的河邊清洗柴刀上的血跡的?!?/p>
“柴刀上的血跡啊……雖然控方一直把這個掛在嘴邊,但在我個人看來,柴刀和菜刀上的血根本就不是什么大問題。關(guān)鍵在于兇手面部、衣服和手上的血。這些血跡才會引起他人的注意,對兇手而言這才是最可怕的。當然,用雪擦一擦的話,確實能擦掉一些,但這種程度根本不夠。而且血干掉之后,會使衣服變得硬邦邦的。不管怎么樣,這些血跡必須趕快用水洗掉才行。
“人血一般會在八分鐘內(nèi)干掉,比水還快。全部干掉以后,身上的衣服就會硬得像膠合板,會妨礙行動。就算之后拿去洗,也很難洗掉。這是首當其沖的問題,兇手最先想到的,應(yīng)該是去洗干凈自己身上的血,而不是柴刀上的。
“但峰脅他們卻根本沒把這個當回事,因為他們從一開始就認定兇手是恩田。他們將恩田外套上沾的血跡看做是行兇時反濺回來的血,覺得需要清洗的只是柴刀和菜刀??峙逻@也成了法庭上他們的說辭。然而事實上,這種性質(zhì)的行兇,血量絕非僅止于這種程度。割斷頸部連殺三人,其現(xiàn)場景象與從未經(jīng)歷過的人所想象的完全不同。”
“那么,恩田外套上的血,并不是在行兇時沾上的?”
據(jù)井仿佛如夢初醒。
“血那么少,當然不是了?!?/p>
據(jù)井聞言不斷地點頭。
“能有你這位現(xiàn)場搜查老手的這句話,我也就放心了?!?/p>
吉敷不禁在心里感嘆,之前你一直主張恩田是冤枉的,其實心里根本就不確定嗎?
“當時姬安警署的那些警察,難道就不明白這一點嗎?”
聽到據(jù)井的問題,吉敷稍稍猶豫了一下。
“除了峰脅之外,其他人應(yīng)該很清楚這一點。”
據(jù)井沉默不語,臉上的表情極為復(fù)雜。那表情仿佛在說,既然如此,他們又為何絕口不提呢?警察身為法律的使者,又怎會做出這種事來?
吉敷說道:“就我個人來看,行兇之后,兇手首先考慮的應(yīng)該是洗凈面部和雙手。兇手將河合的人頭和兇器帶走,洗凈血跡后扔在附近的可能性很大。如果兇手身上穿著長外套之類的上衣,而水邊又人跡罕至的話,為了保暖,或許會繼續(xù)穿一夜。但到了第二天早晨,必定會將衣服扔掉。衣服上沾了那么多血,根本不可能再穿下去?!?/p>
“的確如此?!?/p>
“就算兇手脫下河合的衣服穿在身上,也必須在回到有人的地方前,把沾有血跡的衣服扔掉。雖然最好能找到那件衣服,但事到如今,估計也不太可能了。案發(fā)之后,警方也曾在姬安岳里展開過徹底搜查。”
“是的。不過當時警方認為恩田把河合的人頭埋在了土里,所以才在現(xiàn)場附近展開搜查的。”
“搞不好那時查出過什么來呢……”
“可能查出什么?”
“如果在那附近有水源的話,水源附近或許會留有血痕或沾血的衣服之類的東西。你是否知道些情況?”
“記得控方提供的資料上并沒有提到過這些?!?/p>
“是嗎?我知道了。請允許我記錄下做這份尸體鑒定的老師的姓名和大學(xué)名字。還有,你這里是否留有做精神鑒定的老師的姓名和所屬大學(xué)的資料?”
“嗯,有,請稍等片刻?!?/p>
據(jù)井站起身來,再次走進自己的房間。吉敷掏出筆記本,記錄下尸體鑒定者的姓名和大學(xué)名字。是位北海道大學(xué)的教授。
“在這里。這是份復(fù)印件,不嫌棄的話,你拿去好了。”
據(jù)井遞過來一張紙,上邊并排寫著三個人的名字,同時還有大學(xué)的名字和電話號碼。吉敷把紙對折了一下,夾進筆記本,揣回懷里。
“好了,我也差不多該告辭了。”說罷,吉敷站起身來,“真是給你添了不少麻煩。我還想順道到案發(fā)時恩田幸吉殺雞的河畔邊,還有恩田的兒子媳婦經(jīng)營的那家小吃店去一趟,能麻煩你指個路嗎?”
“沒問題。那地方要一直往林木町那邊走……”據(jù)井突然一臉沉思狀。
“兩個地方都是嗎?”
“對,那兩個地方離得很近。順著剛才你來的路往回走,沿北上川右轉(zhuǎn),一直往上游走。嗯……過了地方法院之后,路就好找了。干脆我和你一起出門吧,我正好要到地方法院去一趟,就陪你走一程吧。過了地方法院之后就沒有岔路了。請你稍等一下,我去拿一下包。”
據(jù)井抱起厚厚一撂鑒定書,矮小的身影再次匆匆消失在屏風(fēng)后面。沒過多久,就見他夾著個律師常用的黑色皮包回來了。
兩人并肩走過接待處的女孩身旁時,那女孩沖據(jù)井叫了聲“老師”。見他們兩人有事要談,吉敷徑自走到電梯前。
“讓您久等了?!?/p>
過了一會兒,據(jù)井匆匆忙忙追了上來。兩人并肩走進破舊的電梯。只是兩人同乘,電梯里就已顯得擁擠狹窄。
“每天都這么忙嗎?”
吉敷打算和律師閑聊兩句,于是問了個沒什么意義的問題。
“差不多吧,確實挺忙的,整天被工作壓得喘不過氣來。”
“總是同時處理好幾件工作嗎?”
“你是指案件?”
“對?!?/p>
“刑事的、民事的,林林總總,現(xiàn)在手頭大概有三十件左右吧?!?/p>
“三十件?!”
聽到吉敷如此吃驚,據(jù)井自己反而被嚇了一跳。
“這沒什么,多的時候,可能要同時處理五十件案子?!?/p>
“那,其中有多少刑事案件呢?”
“刑事案件倒是不多,眼下手上就只有幾起而已。在小地方工作,大多是小案子。我今年已經(jīng)四十七了,恩田這件案子是從終審時接手的,后來又參與重審申請。出席最高法院的小法庭時被告卻沒有被傳喚出庭,當時還真嚇了我一跳。這樣的刑事案件,我還是頭一次遇上?!?/p>
據(jù)井的語氣聽起來極為坦誠。很明顯,他已經(jīng)對吉敷敞開了心扉。聽說他今年四十七了,吉敷吃了一驚。據(jù)井的樣子看起來根本不像四十七歲的人。
走出據(jù)井的事務(wù)所,沒過多久就到了盛岡地方法院。稍走幾步便能看到盛岡舊城址的石壁,在石壁邊左拐,走一會兒就是地方法院。城址公園對面是盛岡東警署,旁邊則是縣警局。通子家在城的右側(cè),而照據(jù)井的說法,恩田幸吉的店似乎是在城的左邊。
“你這事務(wù)所還真是選對地方了呢?!奔蟠蛩憧吞變删?。
“哪里,換作在東京,或許的確如此,但這里畢竟是鄉(xiāng)下,所有店鋪、公司都集中在這一帶,都離得很近?!闭f完,據(jù)井扭過頭來問吉敷,“你這是頭一次來盛岡嗎?”
“不是,以前來過幾次?!?/p>
早就料到對方會如此詢問,吉敷的回答沒有絲毫猶豫?;卮鹜?,他突然想起盛岡警署里一個姓菊池的刑警也曾這樣問過。
吉敷想起了菊池,雖然已經(jīng)很久沒見了,但畢竟也還算認識一個這個鎮(zhèn)上的警察。之前一直沒想起來。盡管警察大多和吉敷有些別扭,菊池卻對自己有幾分好感?;蛟S該去和他敘敘舊,興許他還能幫自己一把——
讓自己與他相識的那件案子是什么時候的事來著?應(yīng)該是在釧路廣里的事件之后吧。是在抵達上野車站的新干線里發(fā)現(xiàn)了一具中學(xué)教師的尸體。對了,是在釧路一案的第二年。如此說來,那就是昭和六十一年(一九八六年)了。這么多年沒見,也不知菊池是否還在盛岡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