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我們深信電影研究與電影創(chuàng)作相輔相成,那么總有一些作品,它們的誕生打破了約定俗成的規(guī)范,挑戰(zhàn)我們的想象力與理解力。對于這些新鮮的面孔,我們輕易地貼上“先鋒”、“實驗”之類的標簽,然而對于它們真正的理解和接受,則困難重重。例如在面對小津、溝口、布列松、塔蒂等人的電影時,我們若局限于古典好萊塢時代的審美思維,則無法透徹理解這些影片并欣賞它們的美學價值。而德萊葉,一如上述眾人,恰是代表了這一種挑戰(zhàn)。
德萊葉的一生,被定義成一則“克己清修”的傳奇,他的形象,定格成一個陰郁、克己、嚴苛的丹麥人。因為這幅過分深入人心的“肖像”,我們幾乎忽略了德萊葉給電影領域—從美學層面至工業(yè)體系—帶來的狂風暴雨般的沖擊。比如,《圣女貞德受難記》之前的作品多被視作“學徒期”的習作,是后期杰作的試制品。這一理解從根本上忽略了那些電影在默片時代的地位,忽略了它們在那個時代掀起的開拓與革新。至于德萊葉后期備受矚目的五部電影:《圣女貞德受難記》、《吸血鬼》、《神譴之日》、《諾言》和《蓋特爾德》,傳統(tǒng)意義上的解讀仍未能觸及德萊葉帶來的真正挑戰(zhàn)。
通常認為,德萊葉后期的電影帶著濃厚的宗教色彩。這一觀點最初由阿梅蒂·埃弗瑞(巴贊的朋友、牧師、電影學者)提出,他強調,德萊葉最后的五部作品都有一個共同的主題:靈魂的探尋。在空間與時間的迷宮中,德萊葉試圖抓住凌駕在感官經(jīng)驗之上的某些東西,勾勒出它們的形狀,甚至賦予它們以某種實體。這些作品無論形式或結構最終都歸于哲學式的思辨,影片中的空間是有限的,被束縛的,“封閉的空間被看不見的力量穿透,猶如海綿,靈魂的暗流激蕩其間。我們眼見這空間被不斷放大,如觀察顯微鏡下的微粒,將那些暗涌的掙扎看個明白”。[1] 它們是時間里的詩歌,這時間“非關世俗煙火。無法用時鐘的指針丈量。是可以被無限拉伸的、心靈的時間”。[2] 空間與時間的變遷、善惡沖突的母題,一切被融合,被提升至靈魂的維度:“身體與心靈,圣典與慈悲,言語與沉思……德萊葉的電影最終通向一個超脫于俗世生活的神秘之境。我們唯有跳出柴米油鹽的局限,方得一窺一二?!盵3] 這番評語的價值,不僅在于其言辭優(yōu)美空靈,更重要的是,埃弗瑞借助宗教的框架,將德萊葉最后五部電影定義成一則完整的“靈魂宣告書”。
--------------------------------------------
[1] Amedee Ayfre: Le Cinema et sa verite , 第175頁。
[2] 同上,第176頁。
[3] 同上,第178頁。